作者:王庆威

雨水顺着工棚的铁皮屋顶滴滴答答地落下,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张强翻了个身,木板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身旁的李梅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熟。他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看着这个和自己同床共枕六年的女人——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纹,长期在工地劳作让她的皮肤粗糙黝黑,但那张睡脸依然透着一种朴实的温柔。

六年前的那个夏天,张强第一次在工地上见到李梅。她穿着褪色的工装,戴着安全帽,在一群男工人中显得格外瘦小。她很少说话,只是埋头干活,搬砖、和水泥、清理建筑垃-圾,动作利落得不像个女人。工友们私下议论,说这个女人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不然怎么会来干这种男人都嫌累的活。

张强是钢筋工,每天要扛着几十斤的钢筋在工地上来回穿梭。有一天中午休息时,他看到李梅独自坐在阴凉处啃着干馒头,连瓶水都没有。鬼使神差地,他走过去递给她一瓶自己刚买的矿泉水。

"喝点水吧,干吃馒头噎得慌。"张强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说的。

李梅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警惕,也有一丝感激。她接过水,小声说了句"谢谢",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就这样,他们慢慢熟络起来。张强发现李梅虽然话不多,但做事特别靠谱。她会在张强加班时默默给他留一份食堂的饭菜,会在他感冒时煮一碗姜汤送到工棚。而张强也会在李梅搬重物时主动帮忙,在她值夜班时陪她聊天解闷。

三个月后的一个雨夜,李梅的工棚屋顶漏雨,被褥全湿了。张强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邀请她来自己的工棚暂住一晚。

"我睡地上,你睡床。"他红着脸说。

那一晚他们谁都没睡。先是聊天,然后是不知谁先主动的拥抱,最后是两颗孤独的心在异乡的雨夜里找到了暂时的依靠。

第二天醒来,两人都有些尴尬,但谁也没提分开的事。就这样,他们成了工地上的"夫妻"——没有结婚证,没有婚礼,甚至没有一句承诺,只是在生活的重压下互相取暖的两个漂泊的灵魂。

六年过去了,他们辗转于各个工地,住过无数个简陋的工棚,但每次都会想办法把那个临时的小窝布置得像个家。李梅会买块花布当窗帘,张强则会捡些木板钉个小桌子。他们像真正的夫妻一样生活,只是从不谈过去,也不谈未来。

张强翻了个身,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李梅有个女儿在老家,由亲戚照顾。每个月发工资那天,李梅都会去邮局汇钱,然后整晚不说话。张强从不问,李梅也从不解释。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不过问对方的过去。

窗外雨势渐大,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李梅被惊醒,猛地坐起身来。

"没事,就是打雷。"张强安慰道。

李梅点点头,却突然掀开被子下了床,动作匆忙得有些反常。

"我去趟厕所。"她边说边套上外套,连伞都没拿就冲进了雨里。

张强皱了皱眉。工地的厕所离工棚有段距离,这么大的雨,至少该拿把伞。他等了几分钟,见李梅还没回来,担心她淋雨生病,便拿了伞准备去找她。

刚走出工棚,他就听到角落里传来压低的声音。循声望去,李梅正躲在堆放建材的雨棚下打电话,背对着工棚方向,完全没注意到张强的出现。

"...妈妈知道,小雨乖...再等一段时间,妈妈很快就能见到你了...钱我已经汇过去了,你要听医生的话按时吃药..."

李梅的声音是张强从未听过的温柔,还带着微微的哽咽。他愣在原地,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六年来,李梅从未当着他的面给女儿打过电话,更别提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不行,现在还不行...等手术做完,妈妈一定带你走...别哭,宝贝别哭..."

手术?什么手术?张强的心猛地一沉。李梅从未提过她女儿生病的事。他下意识地退后几步,悄悄回到了工棚。

半小时后,李梅回来了,浑身湿透,眼睛红肿,显然哭过。看到张强还醒着,她明显慌乱了一下。

"怎么还没睡?"她强作镇定地问。

"担心你。"张强简短地回答,递给她一条干毛巾,"淋湿了吧?快去换衣服。"

李梅接过毛巾,避开他的目光,匆匆换了睡衣躺下。两人背对背躺着,各怀心事,谁也没再说话。

第二天一早,李梅像往常一样去上工,但张强请了半天假。他去了工地附近的邮局,以丢失汇款单为由,请工作人员帮忙查查李梅最近汇款的记录。

"李梅女士是吗?她每个月五号都会来汇3000元到同一个账户,收款人叫'阳光之家',备注是'小雨医疗费'。"工作人员查了记录后告诉他。

阳光之家?听起来不像个人名,倒像是个机构名称。张强道谢后离开,心中的疑惑更深了。他拿出手机搜索"阳光之家",发现是位于城郊的一家儿童福利院。

福利院?李梅的女儿在福利院?那她说的亲戚呢?手术又是怎么回事?一连串的问题在张强脑海中盘旋。

接下来的几天,张强暗中观察李梅的一举一动。他发现李梅变得更加沉默,经常一个人发呆,有时半夜会偷偷起来打电话。更奇怪的是,他发现李梅的午餐从原来的两荤一素变成了一个素菜加米饭,她甚至开始收集工地上的废铁和塑料瓶,下班后拿去废品站卖。

周五那天,李梅告诉张强她要加班,晚上不回来吃饭。张强嘴上答应,心里却起了疑。下班时间,他躲在工地门口,看到李梅换了身相对干净的衣服,坐上了去往城郊的公交车。

张强打了辆车跟在后面。公交车开了将近一小时,最终停在了"阳光之家儿童福利院"门口。李梅下车后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门口的保安还跟她打招呼,显然她是常客。

张强等了一会儿,也走向福利院大门。

"您好,我来看望一个叫小雨的孩子。"他对保安说。

保安打量了他一番:"您是?"

"我是...她妈妈的同事,受她妈妈委托来看看孩子。"张强硬着头皮编了个理由。

保安似乎不太相信,但还是让他登记了身份证,然后指路说:"小雨在二楼活动室,今天李女士也来了。"

张强道谢后走进福利院。楼里墙壁漆成明亮的颜色,走廊上贴满了孩子们的画作。他顺着指示牌来到二楼,隔着活动室的玻璃窗,他看到李梅正坐在一个小女孩身边,温柔地给她梳头发。

那女孩看上去七八岁的样子,瘦瘦小小的,脸色苍白,左腿似乎有些不便,走路时一瘸一拐的。但她的笑容很灿烂,正仰着头对李梅说着什么,李梅则一脸慈爱地听着,时不时摸摸她的头。

这一幕让张强心里一阵酸楚。六年来,他从未见过李梅露出这样的表情——那么温柔,那么充满爱意。工地上那个沉默寡言、任劳任怨的女强人,此刻只是一个深爱着孩子的普通母亲。

张强正准备推门进去,却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先生,您是来看小雨的吗?"

他转身,看到一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女性,胸牌上写着"医生 王敏"。

"是的,我是...李梅的朋友。"张强这次说了实话。

王医生点点头:"李女士是个好人。小雨虽然不是她亲生的,但她比亲生母亲还要尽责。"

张强如遭雷击:"不是亲生的?"

"您不知道吗?"王医生显得有些惊讶,"小雨是先天性髋关节脱位,出生就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李女士六年前来当义工时认识了小雨,从那以后就经常来看她,后来甚至开始承担小雨的医疗费用。"

王医生叹了口气:"小雨需要做几次大手术才能正常走路,费用很高。李女士为了省钱,住在工地工棚里,吃最便宜的饭菜,把所有的钱都省下来给小雨治病。上个月检查发现小雨需要尽快做最后一次手术,否则可能会终身残疾,李女士急得不行..."

张强感到一阵眩晕,扶着墙才站稳。六年来的点点滴滴突然都有了新的解释——李梅的节俭,她的沉默,她每月雷打不动的汇款,还有那天雨夜电话里说的"手术"...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张强喃喃自语。

王医生同情地看着他:"李女士很少谈自己的事。她说这世上好人不多,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活动室的门突然开了,李梅牵着小雨的手走出来,看到张强的瞬间,她的脸色刷地变白。

"张强?你怎么..."她的声音颤抖着。

小雨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叔叔,往李梅身后躲了躲。

空气仿佛凝固了。张强看着李梅惊慌失措的脸,六年的共同生活画面在脑海中闪回——她为他缝补工装时的专注,她在他发烧时彻夜不眠的照顾,她省下肉菜往他碗里夹的小动作...

"我包了饺子,等你回去下。"最终,张强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转身离开了福利院。

雨又下了起来,张强没有打伞,任凭雨水打在脸上。他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李梅六年的隐瞒,还是该敬佩她为一个非亲非故的孩子付出一切。他只知道,那个和他一起在工棚里生活了六年的女人,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也伟大得多。

回到工棚,张强翻出了自己这些年攒下的存折。数字不大,但加上李梅的积蓄,应该够小雨的手术费了。他坐在床边,等着李梅回来,等着听她亲口说出那个隐瞒了六年的秘密,然后告诉她——这一次,他们可以一起面对。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