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金歌

一、渡海

1949年10月27日,基隆港的咸腥海风灌进谢汉光的帆布外套。他低头盯着甲板上晃动的阴影,指腹摩挲着藏在袖扣里的微型胶卷,金属边缘硌得掌心发疼。这是他第三次渡海,前两次随华东农林考察团来台调研,如今却要以“陈光远”的身份扎根台湾。这个名字取自《申报》上某篇木器行广告,连户籍证明都是香港地下党制作的靛蓝纸印刷体版本。

“船靠岸喽!”水手的铜锣声惊飞群鸥。谢汉光混在拎着藤箱的教师、抱着布匹的商妇中间,布鞋踩上栈桥时,右腿旧伤突然抽痛——那是1941年在苏中反扫荡时被弹片划伤的,每逢阴雨便像有条冰蛇在骨缝里游走。

他数着码头上持枪的宪警,共计七个,领口都别着“保密局”的梅花铜徽,比三个月前多了三个。

“陈先生?!”

清甜的女声从右侧传来。身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年轻女子抱着牛皮纸袋,发簪上别着朵白兰花,正是高雄中学的生物教员林月霞——香港方面交代的联络员。

谢汉光注意到她拇指与食指间的茧子,那是长期握手术刀留下的,和档案里“东京帝国大学农学部肄业”的背景完全吻合。

“林小姐久等了。”谢汉光抬手扶了扶玳瑁框眼镜,镜片反光中,看见两名宪警正朝这边走来。林月霞会意,突然踉跄着撞向他的藤箱:“哎哟,对不住!”纸袋里的蝴蝶标本瞬间散落一地,彩色鳞粉在阳光下翻飞。谢汉光弯腰捡拾时,她迅速将一张字条塞进他的掌心:“三民路28号,今晚七点,黄包车夫穿蓝布衫。”

宪警的皮靴在三步以外停了下来。谢汉光站起身,故意让藤箱露出半本《植物病理学图谱》:“内人总说我带这么多书累赘。”谢汉光笑着用略带福建口音的国语解释,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对方领章——上等兵,肩章线有补缀痕迹,应该是刚刚从战场上调来的复员兵。

“看什么看!”宪警踢了踢标本盒,蝴蝶翅膀上的金粉沾在靴底,“再磨蹭把你们都带去局里登记录口供!”

林月霞连声道歉,谢汉光趁机将字条揉进掌心的汗渍里。

当黄包车碾过基隆街头的碎石路时,他望着车窗外悬挂的青天白日旗,想起临出发前张爱萍将军说的话:“台湾的土地上,每一棵相思树都可能是我们的耳目,每一滴淡水都可能藏着同志的热血。”

三民路28号是栋两层木楼,门楣挂着“春和堂中药铺”的匾额。

穿蓝布衫的车夫引他从后门进入,药香中混着油墨味——二楼阁楼里,戴圆框眼镜的中年人正在刻写蜡板,蜡纸上的钢板字工整得像印刷体:“高雄糖厂劳工请愿书”。

“老陈,久仰。”中年人放下刻字笔,伸手时袖口露出三道浅红划痕,那是长期接触蜡纸溶剂的灼伤,“我是老钟,负责高雄地区农运。上个月屏东的同志传来消息,嘉义山地里的原住民部落缺盐缺药,日本人留下的疟疾防疫站都被国军改成了弹药库。”

谢汉光解开藤箱,取出用油纸裹着的《台湾植物志》,翻到夹着银杏叶的那页:“华东局让我重点联络农业技术人员,高雄中学实验室可以仿制疫苗,只要能搞到蒸馏设备——”楼下突然传来砸门声、狗吠声与警哨声撕裂夜幕。

老钟在吹灭油灯的那一瞬间,谢汉光看见他眼里的血丝。楼梯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蜡板在黑暗中被掰成两段,油墨蹭在他指腹上,像极了当年在苏北根据地印传单时的触感。

当枪管顶开阁楼木门时,谢汉光已经把微型胶卷吞进肚里,他数着对方枪栓拉动的次数,听见自己用台语喊出准备好的台词:“阿sir,我是来抓蛔虫药的老师啊!”

手电筒强光扫过他胸前的校徽,“高雄中学”四个烫金字在光晕里忽明忽暗。带头的警佐夺过《植物志》,书页间飘落的银杏叶恰好盖住蜡板碎片,谢汉光盯着那片扇形叶子——是他离开大陆前,妻子苏琴在杭州岳庙前的古树上采摘的,说是带着故乡的树,不论走到哪儿都不算异乡。

“带走!”警佐的马鞭甩在药柜上,陈皮与当归的气味涌进鼻腔。谢汉光被推搡着下楼时,瞥见林月霞的白兰花发簪掉在楼梯拐角,花瓣已经发黄,像极了1946年在上海北站送别妻子时,她眼角未擦的泪痕。那时她怀着三个月的身孕,依依不舍地说:“台湾的相思树开花的时节,孩子就会出世了,那时我会带着孩子来看你。”

美好的奢望也许就是一个人的希望!

黄包车在街角转弯,谢汉光被塞进警车的瞬间,看见中药铺后院的狗洞里闪过一道黑影——是老钟的联络员,怀里抱着的应该是还没刻完的农运传单。

警车鸣笛驶向博爱路的方向,他数着车窗外的路灯,第17盏灯灭掉时,腹中的胶卷突然硌得胃壁发疼,那上面拍着全台湾地下党交通站的分布图,包括他即将任职的高雄中学实验室,以及深埋在阿里山的军火转运点。

车轮碾过铁轨,远处基隆港的汽笛长鸣。谢汉光闭上眼,在黑暗中勾勒台湾地图的轮廓,从最北端的富贵角到最南端的鹅銮鼻,每一道海岸线都像潜伏者的血管,而他即将成为其中流动的一滴血,他怀揣着故乡的银杏树叶陪着岛上的相思树一次次开花,在暗潮涌动的时代里,等待着春天的第一声惊雷。

二、苔痕

审讯室的灯泡在铁皮天花板上晃出光圈,谢汉光数着墙面上的弹孔——共十七个,呈扇形分布,像是流弹扫过的痕迹。警佐的皮鞋跟碾过他脚边的银杏叶,叶脉在灰土上印出淡金色的纹路,像极了屏东平原的灌溉渠地图。

“说,春和堂的蜡板是谁刻的?”警佐的钢笔尖戳在《植物志》的银杏图谱上,油墨渗进纸页,污了雌球花的结构示意图。谢汉光盯着对方襟前的青天白日勋章,那是淞沪会战时的旧款,边缘镀的镍已经剥落:“长官,学生物的人都知道,蜡纸刻字要垫钢板,我这双手……”他摊开掌心,指腹的老茧集中在拇指与中指根部,“是握解剖刀和粉笔磨出来的,刻蜡板需要虎口发力,您看我虎口的肌肉走向——”

警佐的目光在他手上停留三秒,突然抓起桌上的搪瓷缸,滚烫的红茶泼在他胸前。谢汉光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后脑勺撞在水泥墙上,领口落了一片深褐的茶渍,他瞥了一眼对方腰带上的编号:0732,属于基隆港务警察局第二侦缉队,档案里记载这支队伍专门镇压码头工人运动。

“装什么斯文!”旁边的警员甩来警棍,却在即将击中他手腕时被推门声打断。穿中山装的中年人夹着公文包进来,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神,却在递过证件时,无名指根部露出淡红的烫疤——那是地下党交通员传递情报时,用火柴烧出的联络暗记。

“高雄中学的聘书。”中年人将牛皮纸袋拍在桌上,谢汉光瞥见封口处的火漆印是展翅的凤凰,与华东局约定的暗号完全一致,“陈光远老师是从东京帝国大学回来的植物病理专家,校长说今晚的生物教研组会议还等着他主持。”

警佐的手指在聘书上敲了敲,突然揪住谢汉光的衣领:“上个月屏东糖厂的共党分子,也是拿显微镜当幌子!”但当他翻开纸袋里的《台湾稻作病害调查报告》时,工整的日文批注让他顿了顿——那是帝国大学农学部教授今村荣治的独门术语,谢汉光在东京时曾帮导师整理过相关手稿。

中年人适时掏出怀表:“再过半小时,美国新闻处的记者就要去学校拍科研纪录片,要是让他们看见贵校的教授被扣押……”他故意让“贵校”二字拖长,警佐的脸色终于松动。谢汉光被推搡着出门时,那片银杏叶被脚带到墙角,叶脉在灰尘中显出的纹路,恰好似台湾地图上嘉义山区的位置。

高雄中学的晚自习钟声在九点敲响时,谢汉光站在实验室门口,掌心贴着冰冷的铜钥匙。走廊尽头的值班室亮着灯,校工老吴的收音机里飘出《夜上海》的靡靡之音,却盖不住他擦拭猎枪的金属碰撞声——这是保密局安插的眼线,档案里记着他曾是中统黔南站的情报员。

实验室的煤油灯亮起时,显微镜的铜柱上爬着只荧光蕈蚊,翅膀透明如胶卷。谢汉光打开藤箱,取出夹层里的玻璃片,上面粘着从基隆港带回的红土——他在码头跌倒时,指尖偷偷刮取了日军旧仓库地基的土样,里面含有抗疟疾的金鸡纳霜残留。

“陈老师还没休息?”清甜的嗓音混着福尔马林气味飘来。林月霞抱着载玻片站在门口,发簪换成了朴素的乌木簪,腕间系着的蓝布袖套,正是春和堂被查那晚,老钟联络员穿的那种布料。谢汉光注意到她颈侧有片新淤青,形状像手指掐痕——应该是撤离时被宪警抓伤的。

“在看港口红土的菌群。”他旋动显微镜调节器,让视野里的链霉菌落在最清晰的焦距上,“林小姐来得正好,教务处说下周要带学生去阿里山采集标本,你知道吗?那里的桧木树脂能提取天然防腐剂,比东京大学实验室的合成剂效果还好。”

林月霞凑近显微镜,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阿里山的邹族人说,百年桧木心里都住着神灵,砍树的人会被山神诅咒。”她指尖轻点载玻片边缘,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诅咒最厉害的地方,是在树龄三百二十年的红桧树洞,藏着能治寒热病的‘山之露’。”

谢汉光心头一震——三百二十年树龄,暗指地下党嘉义联络站的三号交通员;“山之露”是疟疾疫苗的代号。他假装调整镜筒,将写着“蒸馏器零件在旗山糖厂锅炉房”的字条夹进她的实验记录本,这时窗外突然传来犬吠,老吴的手电筒光柱扫过操场。

“听说您太太下个月要来台湾?”林月霞提高声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载玻片边缘,“高雄的凤凰花开得正好,比杭州的梧桐漂亮多了。”谢汉光怔住——妻子从未说过要来台湾,这是危险信号。他看见她袖口露出半截报纸边角,印着“共党女谍王素莲在新竹就义”的标题,那是香港交通站的同志,牺牲前曾负责传递疫苗配方。

犬吠声逼近实验室,谢汉光突然抓起搪瓷缸,将红土溶液泼在地上:“糟了,培养皿打翻了!”暗红色液体在水泥地面蜿蜒,像极了疟原虫的形态。林月霞配合地取出镊子:“快用硫柳汞消毒,不然菌群扩散到标本室就麻烦了。”当老吴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时,两人正蹲在地上擦拭污渍,显微镜下的载玻片已经换成了普通叶片切片。

“深更半夜的搞什么!”老吴的猎枪托撞在门框上,枪管却在看见谢汉光胸前的校徽时垂了下来——高雄中学的教授大多有留洋背景,得罪不起。他啐了口唾沫,转身时皮带上的钥匙串叮当作响,其中有枚三角形铜钥匙,正是标本室的备用钥匙——谢汉光白天就注意到,标本室的铁皮柜第三层,锁孔周围有新撬动的痕迹。

午夜的钟声里,谢汉光坐在办公桌前,用解剖刀在银杏叶背面刻字。叶片的汁液渗进刀痕,氧化后呈现淡褐色,像极了老家浙江的晒蓝图。他在叶脉间写下“阿里山三号树洞,本月十五月圆取货”,准备明天让去嘉义的学生当作“植物标本”带出。窗外的凤凰花在夜风中摇曳,红色花瓣落在窗台,像极了妻子绣在他手帕上的并蒂莲——出发前她偷偷在帕角绣了半朵,说等他回来补全。

抽屉里的怀表突然发出三声轻响,这是地下党约定的警报信号。谢汉光吹灭油灯,在黑暗中摸到藏在粉笔盒里的微型手电筒,光束扫过墙面时,看见用唾液混合炭灰画的箭头——指向实验室的通风管道。他踩上实验台,刚推开铁栅栏,就听见楼下传来汽车急刹声,三道手电筒光柱正冲上楼梯。

通风管道里的铁锈落进领口,谢汉光蜷着身子往前爬,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与追兵的脚步声重叠。当他摸到管道尽头的活板门时,掌心突然触到潮湿的苔藓——那种只有基隆港老仓库才有的灰绿藻衣,带着咸涩的海腥味。他忽然想起,春和堂被捕时,老钟的联络员身上也有这种气味,而刚才林月霞提到的“山之露”,提取时正需要这种藻类作为催化剂。

活板门被推开的瞬间,高雄中学的钟楼敲响了十二点。谢汉光跳进标本室的阴影里,闻着福尔马林浸泡的蝴蝶标本气息,听见追捕者踹开实验室的门。他摸到胸前的校徽,金属别针刺痛指尖——这个烫金的校徽,此刻既是护身符,也是枷锁,而他必须戴着它,在黎明前的暗夜里,继续寻找那些藏在植物脉络里的,比苔痕更隐秘的,属于同志的呼吸。

三、年轮

标本室的铁皮柜在第七次拉动时发出闷响,谢汉光捏住老吴钥匙串上的三角形铜钥匙,齿纹与锁孔咬合的瞬间,铁锈混着薄荷脑的气味涌出来。追兵的皮靴声停在实验室门口,手电筒光束扫过通风管道的铁栅栏,他听见有人用日语咒骂——是跟着美军顾问来的技术宪兵,嗅觉比普通宪警更敏锐。

柜门锁开的刹那,谢汉光摸到了冷硬的玻璃瓶。借着手电筒的微光,他看见瓶身贴着褪色的标签:“昭和十五年阿里山桧木树脂提取物”,瓶底沉着半凝固的琥珀色膏体——正是地下党需要的天然防腐剂,可用来延长疫苗的保存时间。更重要的是,瓶塞内侧刻着极细的年轮纹路,19道年轮间,第7圈与第14圈的刻痕更深,暗指“七号公路十四公里处”,那是屏东糖厂到嘉义山区的必经之路。

“里面有没有人?!”踹门声震得标本架上的蝴蝶标本振翅,谢汉光迅速将玻璃瓶塞进白大褂内袋,背贴着铁皮柜缓缓滑入底层抽屉。福尔马林浸泡的蛙类标本在玻璃罐里晃动,防腐剂的气泡遮住了他的视线,却能清晰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老吴的钥匙串少了标本室的铜钥匙,追兵此刻正在用万能钥匙撬锁。

抽屉缝隙漏进的光线里,谢汉光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墙上,与展翅的凤蝶标本重叠。他摸到裤袋里的银杏叶书签,叶脉边缘的锯齿突然划破指尖,血珠渗进叶背的密写文字——那是昨夜刻下的阿里山接应路线,此刻被体温烘出淡淡的褐色,像极了树龄百年的相思树皮纹。

标本室的木门“咣当”撞在墙上时,谢汉光咬住舌尖。带队的技术宪兵踢翻了蛙类标本罐,福尔马林在地面蜿蜒成诡异的符号,他趁机从抽屉缝隙滚出半片凤凰花瓣——早上路过操场时捡的,花瓣上的露水还未干透。宪兵的皮靴碾过花瓣,红色汁液溅在铁皮柜脚,恰好盖住了他鞋底的泥印——那是在基隆港码头沾染的红土,与春和堂药铺后院的土质相同。

“八嘎,空的!”宪兵用枪管敲了敲铁皮柜,谢汉光听见他向同伴嘀咕:“高雄中学的书呆子说不定真从管道爬去了钟楼。”脚步声渐远,他数着对方离开的步数,直到第47步时,通风管道传来三声鼠叫——林月霞的联络信号。

从抽屉里爬出来时,谢汉光的白大褂沾满了标本碎屑。他摸向铁皮柜第三层,果然在标本棉絮里找到半截铅笔头,木杆上刻着“台南农专”的字样——这是去年牺牲的地下党老张的暗号,意味着台南糖厂的同志已经就位,能协助运输蒸馏器零件。他将铅笔头藏进蛙类标本的腹腔,玻璃罐重新摆回原位时,发现标本的脚趾弯曲角度,正好指向东南方——嘉义山区的方向。

凌晨三点的钟楼钟声里,谢汉光站在实验室水槽前,用蒸馏水冲洗指缝的铁锈。镜中倒影的领口还沾着福尔马林的白沫,像极了妻子临产前,他在产房外看见的消毒水泡沫。口袋里的玻璃瓶硌着肋骨,他突然想起出发前,张爱萍将军交给他的那支钢笔,笔帽上刻着“深耕”二字,此刻正别在白大褂口袋里,笔尖对着“高雄中学”的校徽。

“陈老师,早。”林月霞抱着教案进来,袖口的蓝布袖套换了新的,却在腕骨处露出三道平行的划痕——这是“需要紧急转移”的暗语。她将教案放在显微镜旁,翻开的页面上,夹竹桃的插图被红笔圈住了花蕊,旁边注着“屏东糖厂锅炉工老魏被捕,供出‘山之露’”。

谢汉光拿起解剖针,假装挑拣载玻片上的杂质:“夹竹桃的毒性会沿着叶脉扩散,处理时要特别小心。”他压低声音,“通知阿里山的人,改在树龄三百三十年的红桧会合,年轮数加一。”林月霞的睫毛颤了颤——三百三十年,意味着联络站转移到下一个树洞,同时启用备用密码。

上午的植物病理学课上,谢汉光望着台下四十七个学生,目光停在第三排左数第二个男生身上。那孩子的笔记本边缘画着水稻螟虫的防治图,却在叶鞘处多画了道斜线——这是地下党外围组织“台湾农民协会”的联络符号。他敲了敲黑板上的稻瘟病示意图:“同学们注意,病斑边缘的黄色晕圈,就像暴风雨前的预警,比任何警报器都更早告诉我们危险的来临。”

教室后窗闪过老吴的身影,谢汉光看见他腰间的钥匙串少了标本室的铜钥匙,却多了枚刻着“基隆港务局”的铝制牌牌——这是保密局给眼线的新标识。他转向实验台,用镊子夹起培养皿里的链霉菌:“这种看似脆弱的菌群,在高压环境下会分泌抗生因子,就像……”他忽然顿住,看见那个画螟虫的男生正将粉笔头摆成“工”字形,那是农运组织的接头信号。

下课铃响起时,谢汉光将《台湾植物志》放在男生课桌上,翻到银杏章节:“课后帮我整理这份标本记录。”书里夹着的银杏叶背面,新刻了“十五日夜,旗山糖厂废井”——那是蒸馏器零件的新藏匿点。男生接过书时,指尖在他掌心轻叩三下,这是“父亲曾在苏中种过桑树”的暗语,确认了他的地下党家属身份。

午后暴雨突至,谢汉光站在实验室窗前,看雨水冲刷着操场的凤凰花。林月霞冒雨跑来,发簪上的白兰花早已打落,露出耳后新纹的蓝黑色刺青——那是台南近海的洋流图,暗指海上交通线即将启用。她递过湿淋淋的实验报告,字里行间用碘酒写着:“老钟在基隆看守所咬舌自尽,临终前用血在墙面画了相思树。”

谢汉光的指甲掐进掌心,老钟画的相思树,意味着基隆港的交通站已毁,必须启用备用线路——通过高雄中学的生物标本运输箱,将疫苗零件藏在植物病害标本里。他望向标本室方向,铁皮柜第三层的缝隙里,那截“台南农专”的铅笔头正在滴水,雨水沿着刻痕汇成细流,在地面画出的轨迹,竟与阿里山红桧树洞的分布暗合。

傍晚离校时,谢汉光在传达室签收了一个包裹,牛皮纸上盖着“台北帝国大学农学部”的邮戳,地址却是虚构的。拆开层层油纸,里面是包用香蕉叶裹着的凤梨,果香中混着淡淡的石碳酸味——这是疫苗培养液的保护剂气味。他看见凤梨叶根部绑着根红绳,绳结样式是闽南人出海时常用的“平安结”,却在尾端多了个死扣,那是“有内鬼”的警示。

夜雨敲打着校长办公室的玻璃窗,谢汉光坐在皮椅上,听着校长夸赞他在《农业台湾》杂志上发表的论文。抽屉里的怀表突然轻响,他知道这是林月霞在楼下按约定的次数拉动电灯开关。校长递来的咖啡散着热气,他却盯着对方食指上的戒指——纯银材质,刻着台南神社的雷纹,而上周被逮捕的屏东糖厂老魏,正是在台南神社前被特务跟踪的。

离开校长室时,谢汉光故意撞翻了桌上的盆栽,泥土撒落的瞬间,他看清了盆底刻着的“昭和十六年”——那是日军在高雄建立细菌实验室的年份。校长弯腰捡拾时,他注意到对方鞋底粘着的红土,与基隆港务警察局门口的土质完全相同。

午夜,谢汉光蹲在标本室铁皮柜前,用老吴的钥匙打开第三层。上次藏的铅笔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片新鲜的相思树叶,叶脉间用密写药水画着台南市街图,中山路22号的位置标着个惊叹号——那是地下党印刷《农民报》的据点。他将树叶夹进《植物志》的银杏章节,两种叶片的脉络在台灯下交叠,竟形成了台湾岛的轮廓。

窗外的凤凰花在暴雨中零落成泥,谢汉光摸向白大褂内袋的玻璃瓶,树脂提取物的温度与体温相近。他想起老钟牺牲前画的相思树,想起林月霞耳后的刺青,想起课堂上那个画螟虫的男生——他们都是这棵巨大“相思树”的枝叶,而他是深埋地下的根,必须在黑暗中吸收养分,让整棵树在黎明前的暗潮里,不至于枯萎。

当第一声鸡鸣响起时,谢汉光在实验记录本上写下新的实验数据,墨迹在纸页上晕开,像极了阿里山红桧的年轮。每一道年轮都是一年的光阴,而他要在这些年轮里,刻下比时间更长久的,属于信仰的密码——哪怕树皮被剥去,哪怕枝叶被焚烧,只要根须还在泥土里,春天就会来,而他们播下的种子,终将在这片土地上,长出带血的,却永不屈服的青苗。

四、根脉

旗山糖厂的废井在月圆夜泛着铁锈味,谢汉光的胶鞋踩过丛生的蔓陀罗,叶片摩擦声惊飞了栖息的夜鹭。井壁上的苔藓在手电筒光里呈现荧光绿,正是他在基隆港老仓库见过的品种——地下党用这种藻类标记安全藏点。当指尖触到第七块松动的砖时,铁皮箱的棱角硌破了手套,蒸馏器零件的冷硬质感让他松了口气。

“陈老师好兴致。”沙哑的男声从井沿传来。谢汉光后背撞上湿滑的井壁,看见老吴举着猎枪站在月光里,枪管上的反光映出他腰间新挂的保密局腰牌。更糟的是,男人脚边躺着一具尸体,蓝布衫上渗着血——是负责运送零件的高雄中学工友老陈,他衣袋里露出半截凤凰花瓣,正是谢汉光今早塞进实验报告的联络信物。

“校长说您每晚都要‘观察植物夜间呼吸’。”老吴逼近两步,靴底碾碎了朵曼陀罗花,麻醉性香气混着硝烟味涌来,“可基隆港务局的兄弟说,您上周在码头捡的红土,跟春和堂药铺后院的土,酸碱度一模一样呢。”

谢汉光的手指扣住砖缝里的铁钉,突然将整箱零件踢进井里。水花巨响惊得老吴枪口偏斜,他趁机拽下颈间的校徽,金属别针在老吴手腕划出血痕的同时,自己已扑进旁边的甘蔗地。猎枪轰鸣时,他听见子弹擦过甘蔗叶的锐响,像极了1942年在苏北穿越封锁线时的炮弹破风声。

狂奔两公里后,谢汉光躲进废弃的糖寮。月光从破瓦缝漏下,照见墙上用糖蜜画的箭头——这是屏东农运同志的紧急信号,指向台南方向。他撕开衬衫包扎手臂的擦伤,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瓦片轻响,抬眼便看见林月霞倒挂在梁上,发间别着的不再是白兰花,而是沾着海盐的刺桐花——意味着海上交通线启用。

“老吴是保密局‘青桐计划’的眼线,三天前用你的课表换了宪兵队的通行证。”她翻身落地,塞给他个油纸包,里面是染着碘酒的《台湾热带作物栽培学》,某页“凤梨催熟法”下用米汤写着:“高雄机场货运部有同志,明早十点挂‘检疫不合格’木牌的香蕉箱里,藏着东京寄来的离心机轴承。”

远处传来犬吠,谢汉光翻开书,看见夹着的刺桐花瓣根部缠着红绳,绳结是三死扣——地下党三级警报,意味着高雄中学的实验室已暴露。他扯下校徽扔进蔗田,金属撞击声惊起夜鸦:“阿里山的接应时间提前到子时,你带学生标本箱走山路,我去机场。”

“不行,机场有新增的X光机——”林月霞的话被枪声打断,糖寮的木门轰然倒塌。谢汉光推开她的瞬间,看见老吴举着冒烟的枪管,身后还跟着三个戴防毒面具的宪兵——是美军顾问训练的特种搜查队,装备着日式探照灯。

“共党余孽还会用植物打暗号?”为首的宪兵队长踢开脚边的刺桐花,靴底的樱花纹踩碎了花瓣,“上个月在嘉义山区,我们就是靠你们留在树皮上的刻痕,端了三个医疗站。”

谢汉光的指甲掐进掌心——嘉义联络站果然是因树龄暗号暴露。他突然抓起墙角的甘蔗渣,混着糖蜜塞进防毒面具的滤孔:“知道甘蔗为什么要剥叶吗?”在宪兵咳嗽的间隙,他撞破后窗跳进灌溉渠,污水的腐臭味掩护了行踪,耳边回荡着林月霞用日语喊出的“教授,您的显微镜还在实验室!”——这是让他启用备用身份的信号。

高雄机场的货运仓库在凌晨五点飘起小雨,谢汉光穿着检疫员制服,帽檐压得低过眉骨。标着“检疫不合格”的香蕉箱堆在三号月台,箱角的霉斑呈不规则五角星状——地下党“星辰”小组的标记。他刚要搬起箱子,身后传来皮靴声:“林教授不是在东京开会吗?怎么穿起我们检疫课的制服了?”

回头看见的,是校长办公室的李秘书,此人曾在东京帝大与他同届,此刻正把玩着检验章,无名指根部的烫疤在灯光下泛着青白——正是春和堂那晚出现的交通员暗记。谢汉光瞬间明白:所谓内鬼,竟是双面间谍。

“久仰‘深耕’同志。”李秘书突然用上海话开口,从口袋里摸出张爱萍将军送的钢笔,“华东局让我转告,阿里山的邹族同胞撑不过三天,疟疾已经夺走七个孩子的生命。”他掀开香蕉箱,底层的轴承上缠着银杏叶,正是谢汉光妻子绣的样式。

货运仓库的铁门突然被撞开,十道手电筒光柱扫进来。李秘书将钢笔塞回他掌心,转身时提高声音:“就是这个人!偷运带病菌的香蕉!”谢汉光趁机踢翻煤油灯,在火光中抱起箱子冲向货梯。身后传来李秘书的惨叫,混着宪兵的咒骂——他用自己的牺牲,为谢汉光争取到了三十秒。

货梯在顶楼打开时,暴雨劈头盖脸砸下来。谢汉光看见停机坪边缘停着辆美军医疗车,车顶的红十字灯在雨幕中明灭,正是香港方面安排的撤离路线。但他突然转向相反方向,抱着箱子冲进维修通道——阿里山的孩子等不了疫苗转运,他要在高雄中学实验室就地提炼,哪怕那里已是虎口。

翻墙进入校园时,实验室的灯亮着。谢汉光从后窗望见老吴正在翻他的藤箱,保密局的密探正用放大镜检查《植物志》。他摸向口袋里的离心机轴承,金属边缘还带着李秘书的体温,突然听见墙根传来三声猫叫——林月霞带着学生标本箱躲在冬青丛里,箱角露出半截邹族图腾的布料。

“把标本箱送去阿里山,走屏东的海岸线。”谢汉光将轴承塞进最底层的蝴蝶标本盒,盒盖内侧的鳞粉在月光下组成箭头,“告诉接应的人,用相思树皮熬汤给孩子们喝,暂时缓解疟热——”话未说完,实验室方向传来玻璃碎裂声,老吴的枪响划破雨幕。

林月霞拽住他的手腕:“他们在楼梯口布了电网!”谢汉光却看见她另一只手握着把手术刀,正是他平时解剖植物用的那把,刀柄缠着红布条——那是妻子临产前给他的平安符。他突然想起出发前妻子说的:“如果迷路了,就跟着相思树的影子走,它们的根须在地底相连。”

暴雨冲刷着校园的凤凰花,谢汉光冲向实验室的瞬间,踩过满地落红。他知道,此刻每一朵坠落的花,都是地下党同志的鲜血;每一片舒展的叶,都是未竟的情报;而他必须成为深扎泥土的根,哪怕上面的枝叶正在被焚烧,也要让养分顺着脉络,流向最需要的地方。

当宪兵的探照灯扫过他的白大褂时,谢汉光举起了装着链霉菌的培养皿,让菌液在光束中划出银蓝的光弧——就像当年在苏中根据地,用萤火虫的光指引同志突围那样。他听见自己用日语喊着:“这是帝国大学最新的防疫菌种,你们想让疟疾在高雄蔓延吗?”

探照灯的光斑定在他胸前,那里别着从李秘书尸体上摘下的帝大校徽,烫金的樱花在雨中闪烁。老吴的枪口首次出现犹豫,而谢汉光趁机撞向消防栓,让喷涌的水柱冲毁了楼梯口的电网。在电流的噼啪声中,他看见林月霞带着标本箱翻出围墙,箱角的邹族图腾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像极了阿里山红桧上的年轮——那些被刻进树心的,永远也不会被风雨磨灭,属于根脉的记忆。

五、惊蛰

高雄中学实验室的蒸馏器在凌晨三点开始震颤,谢汉光盯着冷凝管里的淡金色液体,嗅着混在福尔马林里的金鸡纳霜苦味。窗外的探照灯每隔七分钟扫过一次,他数着次数调整酒精灯火候——这是李秘书用生命换来的轴承,此刻正在离心机里将桧木树脂与基隆港红土菌群融合,生成最原始的疟疾疫苗。

“陈老师,标本箱已送抵枋山渔港。”林月霞从通风管道钻出来,校服裤脚沾满海沙,“接应的渔船会伪装成捕乌贼船,天亮前能进阿里山隘口。”她递过沾着海盐的纸条,是用乌贼墨写的:“屏东农会暴露,老魏的儿子带着蒸馏器图纸潜往台东。”

谢汉光将疫苗分装到青霉素瓶,瓶塞用凤凰花汁染成暗红:“告诉渔船,在绿岛附近投放三束相思花,那是安全海域的信号。”他忽然顿住,看见林月霞颈间挂着枚银杏叶吊坠——正是他妻子绣的那半朵并蒂莲,此刻却缀在金属链上,而链子的另一端,缠着截保密局特有的梅花纹钢线。

“你的脖子……”

“翻墙时被铁丝刮的。”林月霞别过脸,发簪滑落露出耳后新伤,“老吴的猎枪托砸中了两个学生,不过他们没松口,只说在抓逃跑的田鼠。”她摸向实验台,指尖掠过《植物志》里夹着的刺桐花,花瓣已经枯萎,却在叶脉间显露出用米汤写的字:“保密局明日突击搜查全市中学实验室。”

蒸馏器的警报突然响起,谢汉光及时调低火焰,看着疫苗原液在玻璃瓶中轻轻摇晃,像极了妻子怀孕期间,他在产房外看见的婴儿摇篮。楼下传来汽车急刹声,十七道手电筒光柱同时照亮实验室窗户,他听见老吴的喊叫声混着警犬的低吠:“守住后楼梯!陈光远的鞋底有屏东红土!”

“带着疫苗从通风管道走,我来引开他们。”林月霞抓起装着菌液的保温箱,却被谢汉光按住手腕。他翻开解剖图谱,指腹划过“魔芋块茎防毒法”的配图:“魔芋汁液能让警犬嗅觉失灵,你带学生去植物园,把标本室的魔芋磨成浆涂在树上。”

“那你呢?”

谢汉光举起染着红锈的蒸馏器零件,扔进盛着硫代硫酸钠的烧杯:“我是帝国大学的教授,他们不敢轻易动我。”他扯下白大褂,露出里面绣着邹族图腾的汗衫——那是阿里山同志送的护身符,图腾的眼睛位置,恰好缝着微型胶卷,拍着全台地下党电台频率。

实验室的门被撞开时,谢汉光正对着显微镜观察链霉菌。老吴的枪管戳在他后颈,他却指着载玻片:“警佐先生,这种菌群能杀死传播疟疾的按蚊,美军顾问团上个月还来电询问研究进度。”他转身时,故意让对方看见桌上摊开的英语论文,署名处盖着驻台美军医疗部的公章——这是香港同志制作的护身符。

“少废话!跟我们走!”宪兵队长扯过保温箱,却在打开的瞬间愣住——里面装着的是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巨型蝙蝠标本,翅膀上的磷粉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谢汉光趁机打翻酒精灯,火舌窜上窗帘的刹那,他将魔芋浆泼向警犬:“快跑!狂犬病标本泄露了!”

混乱中,林月霞带着学生从植物园方向传来三声猫头鹰叫——安全撤离的信号。谢汉光被按在地上时,看见老吴正用匕首划开他的藤箱,却在摸到《植物志》里的银杏叶时动作顿住。那片叶子背面,他昨晚刚刻上“高雄机场地下仓库,东经120度4分,北纬22度30分”——这是地下党最后的军火转运点,此刻正随着他的被捕,成为敌人眼中的诱饵。

审讯室的强光灯泡刺得人睁不开眼,谢汉光数着墙上新增的弹孔——比上次多了三个,共二十个,暗合“台湾农民协会”的二十个潜伏小组。警佐将《植物志》摔在桌上,银杏叶飘落在他脚边,叶脉在灰尘中画出的,正是高雄到台东的海岸线。

“说!阿里山的共党医疗站到底在哪儿?”警佐的笔尖戳破了蝴蝶标本的翅膀,彩色鳞粉沾在谢汉光袖口,像极了屏东糖厂工人流血时溅出的火花。他盯着对方襟前的勋章,突然用日语冷笑:“大日本帝国的防疫专家,会不知道桧木树脂的提炼法?你们炸毁的疟疾防疫站,地下室还埋着三吨金鸡纳霜吧?”

警佐的脸色骤变——这个秘密只有参与过“台湾防疫计划”的旧日军才知道。谢汉光继续用日语施压:“美军司令部的梅森少校,上周还问我要过你们藏在阿里山的疫苗配方,他说皇军留下的资料,比你们国府的破档案有用百倍。”

铁门突然被推开,穿西装的美国人闯进来,腋下夹着盖着星条旗标志的文件夹。谢汉光认出他是驻台美军情报官,三个月前在基隆港见过——当时对方正在调查日军遗留的细菌实验室。

“陈教授是我们农科院的重要顾问。”美国人用生硬的中文说,同时塞给警佐张纸条,“麦克阿瑟将军阁下等着看疟疾防治报告。”谢汉光看见纸条上盖着“盟军最高统帅部”的火漆印,而警佐的手指在触到纸条时明显发抖——那是旧日军战犯才懂的恐惧。

被释放时,天刚蒙蒙亮。谢汉光站在警察局门口,看见林月霞混在送早餐的妇人群里,朝他轻轻点头。她的竹篮底层,装着用相思树叶包着的饭团,叶尖露出的银色,是疫苗玻璃瓶的反光。远处的高雄港传来三声汽笛,那是渔船出海的信号,也意味着,载着邹族孩子希望的疫苗,正在穿越暗潮涌动的海面,向阿里山的红桧树洞靠近。

回到学校时,实验室已被洗劫一空,但标本室的铁皮柜第三层,那截“台南农专”的铅笔头又出现了,旁边多了片新鲜的槟榔叶,叶脉间用密写药水画着台东地图——老魏的儿子成功抵达,地下党在台东糖厂重建了蒸馏车间。谢汉光摸向白大褂内袋,那支刻着“深耕”的钢笔还在,笔尖上的墨痕,此刻像极了即将破土的禾苗。

午后,他站在操场边,看学生们在凤凰花树下读书。那个画螟虫的男生走过来,悄悄塞给他粒种子——表面坑洼不平,却是地下党最新的密信载体,用水浸泡后会显露出全台交通站转移名单。谢汉光将种子放进掌心,感受着它的重量,忽然听见远处的山峦传来闷雷——是今年的第一声春雷,预示着蛰伏的万物即将苏醒。

他望向阿里山的方向,那里的红桧正在春雷中舒展枝桠,树根在湿润的泥土里相互缠绕,形成比任何地图都更精密的网络。而他知道,自己的根须,早已和这些树木、和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同志、每一滴热血紧紧相连。哪怕暴风雨即将来临,哪怕暗潮仍在涌动,只要根脉不死,春天,就永远不会太远。

六、裂

阿里山的雾在黎明前最浓,谢汉光的胶鞋踩过腐叶时,听见菌丝断裂的轻响——像极地下党电台被掐断时的电流声。他背着装有疫苗的保温箱,借着火折子的微光辨认树皮上的刻痕:三道斜杠加个圆点,是邹族猎人标记的“毒藤区”,却在圆点位置多了片银杏叶拓印——林月霞修改的临时路线。

“陈先生!”暗处传来低沉压抑的呼唤。穿邹族服饰的青年阿虎从树后闪出,腰间挂着的不是猎刀,而是半截生锈的手术刀——正是谢汉光送给高雄中学医务室的。他注意到对方小腿的绑腿渗着血,污渍形状像极了疟疾患者的环形红斑。

“孩子们怎么样?”谢汉光摸出玻璃管,用碘酒会诊阿虎的伤口,脓液接触酒精时发出“滋滋”声,“不是疟疾,是山蚂蟥咬的。”他从保温箱底层取出浸过金鸡纳霜的纱布,突然听见远处传来犬吠——不是山犬,而是保密局训练的日本狼青。

“隘口被封了!”阿虎撕开树皮,露出里面用树汁画的简易地图,“今早看见戴梅花徽的人在吊桥埋炸药,他们拿着您的照片!”月光从树隙漏下,照见谢汉光藏在衣领的微型胶卷反光——那是昨夜冒险潜回高雄中学,从校长室保险柜里偷拍的“全台赤色分子清查名单”,第一页就是“陈光远(谢汉光),华东局特派农运专员”。

犬吠声渐渐地逼近,谢汉光将疫苗分成三份,塞进掏空的桧木果实:“你带两份走‘蚯蚓道’,用魔芋浆涂在箭头草根部,警犬闻了会呕吐。”他举起第三份,果壳上的年轮刻痕指向东南方,“我去引开追兵,正午前在姐妹潭会合。”

阿虎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往他掌心塞了颗椭圆形石头,表面凹凸的纹路正是邹族图腾的“山魂印”:“莫那鲁道的子孙不会让客人独自涉险,我们的猎枪三十年没沾过豺狼血了。”他吹响骨哨,三公里外传来回应的猫头鹰叫——那是阿里山游击队的暗号。

吊桥在暴雨中摇晃,谢汉光故意踩断枯枝,让足迹通向悬崖边的箭竹林。狼青的低嚎近在咫尺,他突然看见前方树干上钉着半截蓝布衫——是林月霞的袖套,布料边缘的焦痕说明她曾在此用火柴发过信号。更危险的是,布片上用指甲刻着“老吴追来”四个字,尾划拖出的血痕还未凝固。

“陈光远!”老吴的猎枪托撞开箭竹,身后跟着六个戴防毒面具的宪兵,枪管上绑着的正是谢汉光遗失的帝大校徽。谢汉光注意到他们的靴底粘着屏东红土,与春和堂药铺后院的土质相同——保密局终于串联起所有线索。

“你以为换身邹族衣服就能混过去?”老吴的枪口对准他胸前的“山魂印”,“昨夜高雄中学的下水道里,我们捞到了带血的白大褂,衣领上的校徽编号和你在基隆港被捕时登记的一模一样。”

谢汉光的手指扣住桧木果实的暗扣,突然将疫苗抛向悬崖下的溪流。老吴枪响的同时,他转身滚进箭竹丛,锋利的竹叶在脸上划出血痕,却听见身后传来宪兵的惊叫——狼青误食了他提前布置的毒蝇伞,正在抽搐打滚。

“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老吴的咒骂混着暴雨,谢汉光在泥水中摸向阿虎给的猎刀,刀柄上刻着的邹族文字,翻译过来是“根与血同脉”。他贴着山壁爬行,看见前方岩缝里闪着荧光——是林月霞用磷粉标记的安全洞,洞口堆着七颗鹅卵石,摆成北斗状,暗指“七号密道已打通”。

密道内的空气带着硫磺味,谢汉光摸着潮湿的岩壁前进,突然触到凸起的树根,纹理竟与《植物志》里记载的“阿里山红桧气根”完全不同——这是人工堆砌的伪装。他抽出猎刀轻敲,石壁后传来三长两短的敲击声,正是地下党“深耕”小组的联络码。

“老谢!”暗门打开的瞬间,屏东农会幸存的老郑扑过来,怀里抱着的,是染着海水的蒸馏器零件,“枋山渔港的渔船被击沉了,林老师带着学生从绿岛游过来,正在姐妹潭给孩子们注射疫苗!”

谢汉光的心脏猛地抽紧,绿岛到阿里山的海域,暗礁密布且有美军巡逻艇——林月霞竟用最危险的路线保住了疫苗。他跟着老郑狂奔,密道尽头的光线里,传来孩子们压抑的哭泣声,混着煮沸的相思树皮气味——那是临时缓解疟热的土方法。

姐妹潭的水雾中,谢汉光看见林月霞跪在岩石旁,白衬衫浸透海水,发间缠着的刺桐花早已褪色,却仍别在鬓角。她正在用竹筒给最后一个孩子喂药,听见脚步声时转身,眼中闪过狂喜:“疫苗送来了!阿虎他们在吊桥引开了追兵——”

话未说完,山顶传来炸药的轰鸣。谢汉光看见吊桥的钢索在火光中崩断,阿虎的身影随着断裂的木板坠入深谷,手中高举的是染着红漆的桧木果实——那是邹族勇士赴死前的战旗。老吴的笑声混着硝烟飘来:“共党分子不是喜欢学树吗?老子今天就砍断你们的根!”

谢汉光摸向口袋里的“山魂印”,石头表面的血渍已被雨水冲净,却在他掌心留下淡淡的红痕。他望向潭水倒映的星空,忽然想起出发前妻子说的:“如果我死了,就把我的骨灰埋在相思树下,这样就能永远看着你回家的路。”而此刻,阿里山的红桧正在爆炸声中摇晃,树根却在更深的地下盘结,像极了地下党永远砍不断的联络网。

“准备转移!”他撕开保温箱,将最后三支疫苗分给老郑,“走‘蚯蚓道’,用魔芋浆和毒蝇伞布置迷踪阵。”林月霞想要说话,却被他按住肩膀,“我去引开老吴,你带孩子们去台东,那里的糖厂锅炉工都是‘深耕’小组的人。”

“不,我——”

“还记得春和堂的蜡板吗?”谢汉光掏出钢笔,在林月霞掌心刻下“根脉不死”四个字,“这是张爱萍将军给我的任务,也是所有埋在这片土地下的根,共同的使命。”他转身时,听见林月霞在身后低喊:“陈老师!你的银杏叶还在我这里——”

暴雨冲刷着谢汉光的背影,他摸向空无一物的衣领,忽然笑了。银杏叶也好,校徽也罢,都不过是伪装的枝叶,而真正的根,早已深深扎进台湾的泥土里,扎进每一个为了明天而流血的同志心中。当老吴的枪口再次对准他时,他望向东方——那里的海平面上,正泛着微弱的鱼肚白,像极了1946年在上海北站,妻子送他的那枚银杏叶上,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七、深根

阿里山的暴雨在黎明前最是暴虐,谢汉光的猎刀在岩石上划出火星,照亮了老吴枪口的反光。他退至悬崖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雾谷,身后传来宪兵的咒骂——七个人呈扇形包抄,靴底的铁钉在湿滑的苔藓上打滑,却因忌惮他手中的毒蝇伞汁液而不敢近身。

“你逃不掉的!”老吴的声音混着山洪咆哮,“高雄中学的下水道里,我们捞到了你妻子从杭州寄来的信,信封上的邮戳还是1948年的——原来共党铁汉也会藏着老婆孩子的照片!”

谢汉光的指尖骤然收紧,掌心的“山魂印”硌得生疼。他想起出发前妻子塞进他行李箱的照片,背面用米汤写着“等你教孩子认银杏”,却在基隆港第一次被捕时,趁乱塞进了林月霞的标本盒。此刻老吴的话,像根毒刺扎进他最柔软的地方,却也让他瞬间清醒——敌人早已破译了他的软肋。

“看看这是什么?”老吴扬起张发黄的纸片,借着闪电强光,谢汉光看见那是女儿的百日照,襁褓边缘绣着半朵银杏,正是妻子的针脚,“保密局的档案说,你女儿小名叫‘相思’,真是好名字啊,等你去了阴间,就能和她一起数相思树的年轮了!”

雷声在头顶炸响,谢汉光突然将毒蝇伞汁液甩向最近的宪兵。那人惨叫着捂住眼睛,猎枪走火击中老吴的肩窝。趁乱之际,谢汉光转身跃入雾谷,坠落瞬间抓住了垂落的红桧气根——这种寄生根在暴雨中会分泌粘液,正是他昨夜经过时特意保留的“逃生索”。

“追!别让他活着到台东!”老吴的怒吼被山洪淹没,谢汉光在气根上攀爬,听见上方传来宪兵坠落的惊叫——他们踩中了他布置的“毒藤陷阱”,叶片上的锯齿状绒毛正释放着让肌肉麻痹的毒素。当双脚终于踏上松软的腐叶层时,他发现自己置身于邹族猎人的古老图腾柱旁,柱身的眼睛纹饰,正指向台东方向的“彩虹桥”——地下党与原住民约定的最后补给点。

台东糖厂的锅炉房在正午时分腾起白烟,老魏的儿子阿杰正用铁皮桶搅拌麦芽汁,蒸汽里混着淡淡的石碳酸味——这是掩盖疫苗培养液气味的伪装。林月霞抱着空保温箱冲进车间,看见墙上用糖蜜画着巨大的凤凰花,花蕊处点着七盏灯,正是“深耕”小组的安全信号。

“蒸馏器修好了!”阿杰掀开锅炉顶盖,露出里面改装过的冷凝管,“屏东的同志冒死送来的轴承,刚好配上基隆港日军仓库的旧零件。”他指向墙角的竹筐,里面堆着用香蕉叶包好的疫苗瓶,叶片边缘的焦痕,是台东农会的同志用火柴烧出的“安全”暗记。

林月霞刚要开口,窗外突然传来警笛声。阿杰吹灭酒精灯,在蒸汽中迅速移动,将疫苗瓶塞进压榨机的甘蔗残渣里——这个动作,他们在高雄中学的实验室演练过十七次。当宪兵踹开锅炉房大门时,看见的只是两个浑身糖渍的工人,正在用长柄勺搅拌沸腾的糖浆。

“他妈的,又是共党耍的把戏!”带队的警佐踢翻铁桶,滚烫的麦芽汁溅在脚踝,“给老子记住,全台东的糖厂都装了窃听器,连甘蔗叶的响声都能听见!”他甩门而去时,衣摆带落了阿杰挂在胸前的钥匙串,金属碰撞声中,林月霞听见了“三长两短”的节奏——这是地下党电台被监听的警报。

深夜,谢汉光拖着伤腿爬进糖厂的下水道,腐臭的污水里漂着甘蔗渣,却掩盖不了他身上的血腥味。当阿杰的手电筒照见他胸前的刀伤时,忍不住惊呼:“这是老吴的猎刀划的,当年他在黔南站就是用这招折磨地下党!”

“先处理疫苗。”谢汉光撕开衬衫,将染着毒蝇伞汁液的布条按在伤口,“阿里山的孩子们还有三支疫苗,足够撑到蒸馏器量产。”他摸出从老吴身上扯下的保密局腰牌,背面刻着“青桐计划第二阶段”,“他们要在全台中学推行‘爱国植物课’,实则是借采集标本排查我们的联络点。”

林月霞的手指在腰牌上停顿,突然想起高雄中学的标本室,那些被做了标记的蝴蝶标本——翅脉上的磷粉分布,竟与“青桐计划”的密探网络完全吻合。她翻开从阿里山带出的《植物志》,银杏叶那页多了道新刻痕,形似台东海岸线,末端标着“彩虹桥断,启用海底隧道”。

“海底隧道?”阿杰的眼睛亮了,“是日本人修的高雄港废弃排水道,出口在旗津半岛的红毛港!”他突然压低声音,“老郑刚从绿岛回来,说美军巡逻艇在追一艘挂着红十字旗的渔船,船上装的是……”

话未说完,锅炉房的地板突然震动,远处传来连续的爆炸声——保密局的爆破队正在拆除台东糖厂的旧仓库,那里藏着地下党最后的发报机。谢汉光摸向口袋里的“山魂印”,石头表面的血渍已与他的伤口渗出的血融合,形成暗红的图腾,像极了邹族传说中“大地之血”的纹路。

“把疫苗藏进甘蔗种芽。”他指向阿杰手中的培养皿,“每粒种子里注射0.5毫升原液,用相思树皮的单宁液封口,这样既能通过检疫,又能在埋入土中后缓慢释放药效。”林月霞愣住——这是她从未听过的保存法,却突然想起谢汉光在课堂上提过的“植物共生理论”。

“陈老师,你早就计划好了?”

谢汉光笑了,笑容里带着血沫:“在基隆港第一次被捕时,我就想过,如果有一天要把疫苗融入这片土地,还有什么比让它成为种子的一部分更好的办法?”他望向窗外,糖厂的烟囱正在排放废气,却在夜空中划出一道笔直的线,指向高雄的方向,“老吴以为砍断了我们的枝干,却不知道真正的根早已和每一粒种子、每一寸土壤长成了一体。”

凌晨,当第一辆运送甘蔗的火车驶出台东时,林月霞看着车厢里堆成小山的种芽,每一粒都藏着希望的疫苗。她摸向口袋里的银杏叶,叶背的密写文字在体温下显形,是谢汉光新刻的:“告诉‘相思’,爸爸种的银杏,已经和台湾的相思树接了根,等春天来了,两棵树的影子会在月光下握手。”

火车轰鸣声中,谢汉光靠在锅炉房的砖墙上,听着远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他知道,老吴的下一次追捕随时会来,台东的地下党据点也可能随时暴露,但此刻,他掌心的“山魂印”正在发烫,就像这片土地下涌动的热血,永远不会冷却。

当朝阳染红糖厂的烟囱时,谢汉光闭上眼,在黑暗中看见无数细小的根须在泥土里延伸,它们穿过礁岩,越过溪流,绕过铁丝网,最终在每一片稻田、每一座山林里相遇。这些根须,是地下党同志用鲜血和智慧编织的网,是比任何暴政都更坚韧的存在,而他,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一根,却骄傲地与所有根须一起,支撑着这片土地上即将到来的崭新春天。

八、蛰

1950年的台东山区,谢汉光蜷缩在邹族部落的地窨子里,听着头顶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老吴的声音混着犬吠穿透潮湿的木板:“给我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握紧腰间的猎刀,刀刃上还凝结着昨夜与特务搏斗时的血痂,而身旁陶罐里,泡着的正是最后几支藏在甘蔗种芽里的疫苗。

阿杰的牺牲历历在目。三天前,为掩护运苗车队,这个年轻的锅炉工故意将自己暴露在宪兵视线中。谢汉光至今记得他被押走时的眼神——坚定如台东糖厂永不熄灭的炉火,而那批混着疫苗的甘蔗种芽,此刻正埋在部落后山的梯田里。

“陈先生,该转移了。”阿虎的妻子阿美掀开草帘,怀里抱着的婴儿裹着用相思树皮染成暗红的襁褓。她递过个油纸包,里面是沾着海盐的饭团,饭团中心藏着半截钢笔尖——那是林月霞被捕前托人送来的,笔帽上“深耕”二字已被磨得模糊。

暴雨倾盆而下,谢汉光在泥浆中爬行。他的右腿被猎枪擦伤,每挪动一步都牵扯着钻心的疼痛,但怀中的陶罐始终保持平稳。当他终于在一处废弃的樟脑寮落脚时,发现寮内梁柱上刻满邹族古老的狩猎图腾,而某个图腾的眼睛位置,藏着片干枯的刺桐花瓣——这是地下党“星辰”小组的撤离暗号。

接下来的日子,谢汉光化名“叶根”,成了游走在台东各部落的游医。他背着的药箱里,金鸡纳霜与土霉素混着槟榔叶,问诊时的闽南语中夹杂着邹族方言。每当夜幕降临,他便借着油灯的微光,在树皮上刻下最新的情报:高雄港的美军军舰动向、台南农会的密探名单,还有那句始终未变的暗语——“根脉未断”。

1954年的某个深夜,阿美匆匆赶来,带来令人痛心的消息:林月霞在绿岛监狱绝食而亡,临终前用血在墙上画了朵残缺的凤凰花。谢汉光颤抖着取出保存多年的银杏叶书签,在叶背刻下第十道痕——这是他失去的第十位同志。

日子在蛰伏中流逝,谢汉光的头发渐渐花白,脸上的皱纹如同阿里山红桧的年轮。

1970年代,老吴升任保密局台东站长,却始终未能找到“陈光远”的踪迹。某次围山搜查后,谢汉光在部落外的相思树下发现了老吴留下的雪茄烟头——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话”。他在树干上刻下一个歪斜的“根”字,看着老吴的巡逻队远去,知道这场无声的战争仍在继续。

蛰伏的岁月里,谢汉光时常想起杭州的妻子。他会在月圆之夜,对着台湾海峡的方向,将银杏叶与相思叶重叠,仿佛能借此跨越千里。而在海峡的另一端,同样有个身影,守着岳庙的古银杏树,在年复一年地等待着。

九、春

1987年的台东,春雨来得格外早。谢汉光蹲在田埂上,看着邹族青年们将新培育的甘蔗种芽埋进土里。这些种芽经过改良,不仅蕴含着当年的疫苗成分,更承载着地下党四十年的心血。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那是运往高雄的货运列车,也是他们与外界联络的重要通道。

“叶老伯,通航有希望了!”阿美的儿子阿力气喘吁吁跑来,手中拿着一份报纸,谢汉光看了报纸,激动的手微微颤抖,四十年的等待,终于等到了一线曙光。

与此同时,高雄港的码头,老吴已是垂暮之年。他摩挲着布满弹孔的猎枪,望着海面上来往的船只,心中满是不甘。那个让他追了半辈子的“陈光远”,就像台湾岛上无处不在的相思树,看似柔弱,却在地下盘根错节,永远无法被彻底铲除。

1988年初,两岸通航的消息正式公布。谢汉光从《植物标本》书中拿出珍藏多年的银杏叶和相思树叶,把他们重叠在一起。

阿力帮叶根办理回大陆的申请终于批下来了。

临行前,阿美将一包用红绸包裹的相思树种塞进他的行囊:“把它们带回去,种在银杏树旁边。”谢汉光点点头,想起妻子曾说的话“相思树开花的时节,孩子就出世了,到时我会带着孩子来看你……”

40多年了,不知她们过的怎么样?谢汉光眼睛里溢出了泪花……

踏上归途的船,谢汉光站在甲板上,望着渐渐远去的台湾岛。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气息,他的思绪却飘回四十年前那个离别的时刻。

当船驶入杭州湾,熟悉的茶花香与桂花香扑面而来,他知道,离家已经很近了。

杭州站台上,人群熙熙攘攘。谢汉光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手中高高举着一片银杏叶,在风中轻轻摇曳,身穿着当年给他送行的旗袍,那颜色还是那么的鲜艳,他一眼就认出了这就是他当年的妻子苏琴。

“汉光,你看,我们的孩子都成家了。”妻子哽咽着,指着儿子、儿媳,还有几个活蹦乱跳的孙子。谢汉光抚摸着孙儿们的头,泪水夺眶而出。

四十年的思念,四十年的梦想终于成真了。

当晚,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谢汉光将台东带来的相思树种郑重地交给儿子:“把它种在银杏树旁,让它们生长在一起,树挨着树,根连着根。”

十、归

1988年深秋,杭州岳庙的古银杏树下,新栽的相思树已抽出嫩绿的枝条。谢汉光带着家人,将阿美寄来的邹族图腾木雕挂在树枝间,木雕上的眼睛,仿佛在守护着这片土地。

这日,老战友的后人来访,带来了台湾地下党同志的遗物。其中有林月霞最后的日记,泛黄的纸页上写着:“若有来世,愿做相思树的根,与所有为光明而战的人血脉相连。”谢汉光小心翼翼地将日记与银杏叶、相思叶放在一起,这些承载着信仰与思念的物件,记载和见证着两岸血脉相连的历史。

老吴在谢汉光归来后不久离世,临终前托人送来一封信:“我输了,你赢了,但是我们都是母亲的游子,大陆才是我们的老家!”信的末尾,附着半片被岁月侵蚀的银杏叶——那是1950年在阿里山的悬崖边,谢汉光遗落的。

随着两岸交流日益频繁,谢汉光开始整理四十多年的潜伏经历。他在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幅特殊的地图,上面用红笔标注着所有地下党联络点的位置,而这些点就是无数的共产党员用生命树起的丰碑。

1990年,谢汉光带着家人重返台湾。在阿里山,邹族同胞为他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他站在当年与阿虎分别的吊桥遗址上,将珍藏的“山魂印”郑重地交还给部落长老:“这是属于台湾的印记,也是两岸同胞血脉相连的印记。”

高雄中学的实验室已改建成校史馆,谢汉光捐赠的《台湾植物志》静静陈列在展柜中,银杏叶书签依然夹在当年的那一页,叶脉间的密写文字虽已褪色,却永远镌刻着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

暮年的谢汉光,觉得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为了让后人知道这美好的日子来之不易,让子孙们知道中国还有一个台湾省,他将这段辉煌的历史用笔记载了下来,并且起名为《相思树》。

【作者简介:】程金焕,笔名金歌。乡村医生,陕西宝鸡人。生活在关中平原,渭水河畔。1959年出生于凤翔县彪角镇东导子村。 作品有长篇小说《泥瓦匠》,短篇小说《弥渡之恋》,《血誓》,《康定情歌》等。

责任编辑:寂 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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