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庆威

腊月二十八,北风卷着雪粒子抽打人脸。十八岁的蚕娘穿着半旧的嫁衣,抱着一个红布包袱,踏进了李家那扇歪斜的柴门。包袱里除了几件换洗衣裳,还有她最珍贵的嫁妆——一小包蚕种和几株桑苗。

"新娘子来啦!"几个孩童嬉笑着跑开,嘴里嚼着不知从哪弄来的糖块。

院墙根下,七岁的虎子正蹲在那里啃一块冻得发硬的窝头,见蚕娘进来,慌忙站起身,却不小心踢翻了脚边的竹筛,几粒黄豆滚落在雪地上,瞬间被风卷走。

蚕娘弯腰帮他捡起筛子,虎子却像受惊的小兽般后退两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怀里的包袱。蚕娘从包袱里摸出一块芝麻糖递过去,虎子犹豫了一下,一把抓过塞进嘴里,转身跑进了屋子。

堂屋里,婆婆裹着打满补丁的棉袄靠在炕头,一阵剧烈的咳嗽后,灰白的被面上绽开几朵暗红的痰花。见蚕娘进来,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婆婆的声音嘶哑如破锣,"老大没了四年,家里就剩个瘸腿的和这个不懂事的..."她枯瘦如柴的手突然抓住蚕娘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李家...就指望你了..."

蚕娘心头一颤,轻轻点头。她知道,自己嫁的这个家,丈夫李长庚是烈士遗属,因伤退伍后落下腿疾;婆婆常年卧病;小叔子虎子年幼无知。一家的重担,就这样压在了她瘦弱的肩上。

天还没亮透,蚕娘就摸索着起床。她轻手轻脚地来到院里的水井边,铁钩刚甩进冰窟窿,隔壁王婶的声音就穿过篱笆传来:"新媳妇沾凉水要落病根的!"

蚕娘咬着嘴唇,一桶、两桶...当她提着晃荡的水回到灶房时,裤腿已经冻成了硬壳。灶膛里的火苗刚刚窜起,虎子就揉着眼睛走了进来,眼巴巴地望着锅台。

"饿..."孩子的声音细若蚊蝇。

蚕娘从陪嫁的包袱里摸出最后一把米,掺着野菜熬了一锅稀粥。粥刚煮好,李长庚拄着拐杖挪了进来,从怀里掏出两个沾着泥土的鸟蛋放在灶台上。

"洼子里捡的。"他说,声音低沉如秋风吹过枯叶。

蚕娘抬头看他,这是她第一次认真打量自己的丈夫。李长庚约莫三十出头,面容黝黑粗糙,左腿从膝盖以下空空荡荡,右腿也有些不自然的弯曲。但他的眼睛却出奇地清亮,像是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赶集日,蚕娘揣着家里攒下的十个鸡蛋去换盐。走到村口,生产队长叼着烟袋拦住了她:"青壮劳力都去修水渠挣工分,你倒有闲心拿鸡蛋换零嘴?"

蚕娘攥着篮子的手沁出汗来,低头看见衣襟下露出的"农业学大寨"红布条,像一道刺眼的伤疤。就在她进退两难时,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是我家的劳力,我让她去的。"

李长庚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虽然拄着拐杖,但腰板挺得笔直。生产队长讪讪地让开了路。

回家的路上,蚕娘鼓起勇气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李长庚的脚步顿了顿:"你是我媳妇。"简单的四个字,却让蚕娘心头一热。

三月春风暖,蚕娘发现虎子的裤子短了半截,膝盖处磨出了两个大洞。她连夜拆了自己陪嫁的一件旧衣,针线在油灯下一闪一闪。婆婆忽然醒来,浑浊的眼睛盯着她剪影般的轮廓。

"那衣裳...是你娘留给你的吧?"婆婆轻声问。

蚕娘手一抖,针尖扎进指腹,血珠滴在粗布上,像一朵小红花。"嗯,我娘说...女人要有门手艺,才能活得好。"

婆婆沉默良久,突然挣扎着坐起身:"你...会养蚕?"

蚕娘惊讶地抬头:"您怎么知道?"

"看你手指上的茧子..."婆婆颤巍巍地指向墙角的一个旧木箱,"打开它。"

蚕娘打开木箱,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摞泛黄的蚕匾,还有几个小布袋。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是一粒粒饱满的蚕卵。

"我年轻时...也是养蚕的好手..."婆婆的眼中闪过一丝光彩,"后来...战乱...就荒废了..."

那夜,婆媳俩聊到鸡鸣。婆婆告诉蚕娘,李家祖上就是靠蚕桑发家的,只是后来家道中落,加上战乱不断,这门手艺就渐渐失传了。

"现在政策好了...你可以试试..."婆婆咳嗽着说,"长庚他爹...就是靠这个...供他读完高小的..."

第二天一早,蚕娘就带着虎子去后山采桑叶。回来时,她惊讶地发现李长庚正在院子里敲敲打打,见她回来,他指了指墙角新做的几个蚕匾。

"我...不太会做...将就用..."他低着头说,声音里带着几分羞涩。

蚕娘的眼眶突然湿润了。她蹲下身,轻轻抚摸着那些粗糙但结实的蚕匾,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蚕卵孵出的那天,整个李家都笼罩在一种奇特的氛围中。小小的蚕宝宝蠕动着黑芝麻般的身子,贪婪地啃食着嫩桑叶。虎子趴在蚕匾边看得入迷,连饭都忘了吃。

"它们...真的能变成茧子吗?"孩子天真地问。

蚕娘笑着摸摸他的头:"会的,只要用心照料。"

然而好景不长,村里的闲言碎语很快传开了。王婶扒着门框酸溜溜地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养这些虫子能顶粮本?"

蚕娘不语,只是更加细心地照料那些蚕宝宝。李长庚则默默地加固了院墙,每天拄着拐杖在村里转悠,用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每一个靠近李家的人。

蚕儿一天天长大,食量也越来越大。蚕娘带着虎子几乎走遍了附近所有的山坡,寻找野生的桑树。有一天,她累得在蚕室里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身上多了一件破旧的军大衣,而蚕匾里的桑叶却是新鲜的。

她悄悄走到院子里,看见李长庚正一瘸一拐地从外面回来,背上背着一大捆桑枝。月光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

蚕儿结茧的那天,整个村子都轰动了。雪白的茧子像一颗颗小珍珠,整齐地排列在蚕匾里。公社的技术员来看过后,连连称赞这是近年来见过的最好的茧子。

"可以卖个好价钱。"技术员说,"明年公社准备推广养蚕,你们家可以当示范户。"

那天晚上,李家难得地吃了一顿饱饭。婆婆的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她拉着蚕娘的手说:"好孩子...李家有福了..."

夜深人静时,蚕娘发现李长庚不在屋里。她提着油灯来到蚕室,看见他正小心翼翼地检查每一个蚕匾。

"你怎么还没睡?"蚕娘轻声问。

李长庚转过身,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我...我在想...明年可以扩大规模..."

蚕娘心头一热,走到他身边:"嗯,我们可以把东厢房收拾出来做蚕室。还有...我想教虎子认字..."

李长庚点点头,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给你的。"

蚕娘打开一看,是一把崭新的剪刀,刀柄上缠着红绳。

"听说...养蚕的要有把好剪刀..."他低声说。

蚕娘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在这个风雪交加的腊月里嫁入李家时,她从未想过会有今天。但现在,她知道自己找到了归宿——不仅是一个家,还有她热爱的蚕桑事业。

窗外,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悄然而至,滋润着院子里那几株新栽的桑苗。蚕娘知道,来年的希望,正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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