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钟昆

我们老家村庄西边有条河,叫嬴汶河。嬴汶河是一条古老和悠远的河,是大汶河三大源流之一,古史旧志多以此河为大汶河之主流,并有“汶出莱芜原山”之说。它沿峡谷蜿蜒南流,穿长城岭进入莱芜,经茶业口曲折南流,纳嵬石河,又西流入雪野水库,出库南流经春秋齐嬴邑,故名“嬴汶河”。

古嬴邑,在现城子县村,据考证秦始皇的祖源在这里,目前还留有城墙的残迹,旁边的小河叫“嬴水”,即现在的嬴汶河。“秦出东方”,西迁而建立了强大的秦帝国,统一六国后,“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

我少时并不知道这条河的掌故,就像一个人其实并不太了解自己背部的形状一样。当你习以为常地趟过一条河,不经意地路过一个村庄,或者坐在居室翻阅一本书,甚或随意捡拾一块砖瓦、一块石头,内里可能有许多让你想不到的故事。历史天空中那些看似十分遥远的星星,其实距离我们很近,甚或就在我们身边。当我发现老家的小河居然有如此厚重的历史,得意和自豪之外,也有些怅然若失。也许,我只是穿过它漫长生命的一个微小片段而已。


我问河,河不语。它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流淌了几千年,也在不声不响中决定了一切:两岸迷人的风景、淳厚的民风和灿烂的文化,又用水势的枯荣,造就了当地重视农事的文化内核。聚族而居、耕读传世的乡土文明,孕育了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安逸无争的精神心态,使一座座村落、一条条田埂、一片片庄稼,散发着原始、质朴的芬芳。

河是有母性的。春节期间回乡,来到河岸边,我的眼前突然闪回印象中河的样子。那时的嬴汶河水流平坦,从遥远的山区奔腾而来,在我们村拐了一道弯停顿一下后,立即沿着宽阔平坦的平原河谷一路向前,水势顿时变得舒缓了起来,河面也变得开阔。在春日,河内清流涓涓,两岸草木峥嵘,宛若轻纱飘动。在夏日,蝉鸣蛙唱,到处郁郁葱葱,不管男女老少都会来河边,男人忙了一天一般会下午跑到河里洗个澡,洗去一身的疲劳,妇女则是晚上沐浴。在秋日,两岸瓜果飘香,可洗萝卜缨子,可洗白菜叶子,给人们带来丰收的喜悦。在冬日,皑皑的白雪和枯草上间或的残雪装点着两岸,结出薄薄的冰层,色彩虽然单一,却正如化繁为简的墨色山水画。

记忆中,我曾无数次在平缓的河床上奔跑,任凭脚丫踏过沙滩,激起的浪花跟在身后;我曾无数次在河流拐弯处游泳、摸鱼,浮在水面上看空灵缥缈的天空,思考新奇却不可知的未来;我曾经无数次走过这河岸,或割草,或放羊,或与伙伴们一起在河边的大柳树上粘知了、摸鸟蛋,或仰面躺在绿草如茵的沙垄上,数天上的白云,看云朵幻化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这是我的母亲河,哺育了我,也滋养了我。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留下了欢乐的童年,懵懂的少年,也留下了青春的迷惘。后来,我外出求学,参军入伍,结婚生子,这条河与我越来越远。如今,人到中年,尝遍了人间的多种滋味,经历了世间的风云变幻,也看惯了风风雨雨,再次走在母亲河边,看它历经磨难,依然流淌不息,不舍昼夜,这一刻,我仿佛读懂了它带给我的启示,是孔夫子“逝者如斯”的睿智,是赫拉克利特“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哲思,更是苏东坡“一笑人间今古”的旷达。


当我回归河水,也回归了内心。在这里,除了亲人和乡邻,故乡的土地、风雪、庄稼、动物、农具、蚊烟、吃食等等,这些让生活熠熠闪光的珍珠,都成为我追忆的对象。我发现夏日的嬴汶河拥有层叠的笑纹,冬天的河岸会唱歌,一滴水可以有三生三世,时光在自然交响中飞舞。长大后远离小河,我还在慢行列车上看过平原的朝阳中翩翩起舞的白鹤,在净慈寺听过南屏晚钟清亮的响声,在洞庭湖的月下竹林感受萤火虫带来的幽微光明,在青岛的冷风中追寻闻一多先生的足迹,在亚龙湾品味椰子的甘甜,在一望无际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上体会万马奔腾的气势,在丽江的小石桥下感受它优雅的流水,在泰山之巅远观日出的壮丽。

嬴汶河不能逆流而上,但回忆可以。行走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让我更加怀念故土的热度,尝试重温少年时的欢悦,更深切地懂得嬴汶河的爱与包容。我的确倾听过不同的声音,理解了复杂的人性,但心里终有一条独有的生命之河:在告诫我如何静水流深,坚韧而独立,在遇到险阻时依然会从容而过,泛起动人的涟漪。

沈从文在《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一文中曾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至少我还有十分之一的时间,是在那条河水正流与支流各样船只上消磨的。”可以说,我的人文精神从小被嬴汶河所滋养,这条河流已经成为我精神的源头,时时给我灵感、激情以及奔腾澎湃的生命力。人生就像一条河,我们可能无法改变河流的起源,也无法确定河流的终点。但在奔跑中追溯与探索,就是生命本身的终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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