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希腊“读点活书”
1933年9月底,罗念生从美国乘船到达比雷埃夫斯码头,开启了他在希腊一年的游学生活。日后在回忆起1933-1934那一年的经历时,他提示同胞“应该有人去念一点活的书回来”。自19世纪后半叶始,古希腊的历史在考古学家的发掘下重新展现在人们面前,迈锡尼、克诺索斯、德尔菲、奥林匹亚等不再只是一个个地理的名词,而是历史发生的现场。考古发掘与文献记载的结合,让历史重新具有了生命。
本栏目将围绕考古遗址发掘、文献记载传统带领读者走进历史现场,读点活书。此外,还兼及希腊文化遗产保护政策,为当前的中希文明互鉴助力。
主持人:张绪强,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中希文明互鉴中心学术发展部主任
专栏文章均为《中希时报》 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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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伦与希腊
王志鹏
18世纪末的欧洲风谲云诡,巴士底狱的枪声划过英吉利海峡,工业革命的蒸汽扭转命运的齿轮。拜伦就出生在这一个激荡的时代,而他和他的家族比时代还要动荡:祖父作为船长四海为家,但太过点背而得外号“坏天气”,父亲因挥霍无度而得外号“疯狂的”并于拜伦3岁时去世;母亲家族被认为是受了诅咒,他的外曾祖和外祖都早年溺亡,母亲性情乖戾,情绪变化无常,对他温柔和暴虐相交织。拜伦天生右脚畸形,走路跛行,与俊美的面庞形成强烈反差。孤儿寡母,家计淡薄,时常寄宿于亲族。直到1798年,他的叔祖“邪恶的”拜伦男爵死后无裔,拜伦顺位成为家族第六代男爵,地位和财产今非昔比。当他第一次听到仆人喊他“主人”(Dominus,即更常见的Lord)的时候,10岁的拜伦放声大哭。
此等境遇让拜伦的性格已无法用复杂来形容,他是敏感、孤僻、自卑、自傲、反叛、放纵、抑郁、暴躁、悲悯、嫉俗的混沌体。虽然拜伦备受心境的煎熬,但站在后人的角度,这未尝不是上天给予的礼物:心无所依,亦无所拘,不受世规俗则的束缚,接近纯粹自然的人性,故而可以迸发出非同寻常的力量,做出超凡的举动。
三一学院藏拜伦致亨利·德鲁里的信(1808.01.13)。红线处是拜伦引用贺拉斯的拉丁诗句“我自问心无愧,此即铜墙铁壁”以自辩。注意拜伦签名的标志性特征是首字母B起笔折返且下方开口,所以苏尼翁波塞冬神殿上所谓的拜伦签名可能为伪造。
1801年,13岁的男爵入读颇负盛名的哈罗公学,主修历史,丘吉尔、尼赫鲁是他未来的校友。这所学校以古典教育著称,时任校长助理亨利·德鲁里是一位古典学家也是拜伦的亲老师,两人亦师亦友并保持长期的通信。拜伦在他的指导下古典学问突飞猛进,荷马、维吉尔的长诗都是整篇整篇地背诵。17岁时拜伦来到剑桥大学三一学院,这个学院的古典教育时至今日也是首屈一指。深厚的古典修养不仅造就了诗人拜伦,也造就了英雄拜伦。古典气质与超凡脱俗的心性同频共振,把他引向心灵家园希腊。
1809年,拜伦开始状游。这是当时贵族流行的游学方式,大多数人会选择法国、意大利,很少人会冒险进入被奥斯曼统治的巴尔干。但当时拿破仑战争硝烟四起,拜伦顺水放船绕开欧陆,过葡萄牙取海路穿越地中海于希腊普雷韦扎上岸,他的首站,是要去约阿尼纳见阿里帕夏。“三天来,我行走在这风景如画的土地上”(拜伦至母亲信1809.11.12)。到达约阿尼纳后,拜伦才知帕夏在北方作战,又花了九天经齐察到今阿尔巴尼亚境内的台佩莱纳见到了帕夏。年迈的帕夏站着迎接拜伦,并说在这里拜伦要把他当作父亲,而他也会把拜伦当作儿子,这当然是因为他要讨好拜伦背后的英国。帕夏的盛情让拜伦非常受用,他也成了拜伦诗中被盛赞的对象。在当代希腊,阿里帕夏的地位非常微妙,他是替奥斯曼苏丹统治希腊北境好战嗜杀的暴君,但又是奖掖学术兴农重商的金主。(此处当@李强老师https://mp.weixin.qq.com/s/3bjehywxSeVzRV-E6QGbGQ)尤其是1820年阿里帕夏反叛苏丹,使他在希腊独立革命英雄谱上占据一席之地,大致类似张作霖之角色。
如拜伦所说,希腊整个伊庇鲁斯地区风景如画,齐察更是有奇绝的山林景色(还有鲜为人知的希腊北方葡萄酒)。图为齐察Θεογέφυρο桥(意为“神造”),笔者摄于2012年,桥在2018年因强降雨坍塌,此景已不存于世。
拜伦选择约阿尼纳作为他与希腊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因为当时它的地位仅次于塞萨洛尼基和当时不属于希腊的君士坦丁堡,在文化和教育上更是独占鳌头,而此时的雅典不过是一个不足4000人的“村”。独立后雅典成为首都完全是依仗其历史盛名,而约阿尼纳等西北地区渐渐不复往日,此种情形就如中国之扬州,徒留旧梦任人评说。约阿尼纳之行是拜伦的命运转折点,正是在约阿尼纳,拜伦发现他爱上了这个国家(准确说是“这个地方”,因为那时尚无希腊国),并开始创作今后令他声名鹊起的《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也正是在这里,品都斯山脉的崇山峻岭和散居其间民风彪悍的苏利奥特人深深震撼了拜伦,他似乎找到了远古希腊绵延至今的血脉。如他在诗中所说:
苏利山,帕尔加岸,
余绪不绝如缕线,
汝祖乃是多利安。(《唐璜》,III,86)
当时仍处在部落制社会形式的苏利奥特人非常桀骜不驯,有时为了金钱被帕夏雇去作战,一不合意就啸归山海之间。在遍地是“希腊奴隶”的时代,他们在拜伦眼里就是一股清流,是他自己不羁内心的具象,是未来希腊独立的希望。在离开约阿尼纳前,拜伦订购了一套苏利奥特传统服装(昂贵且耗时),后来他穿着这套华丽的衣服留下了他最为知名的肖像画。这个肖像和他的《哈罗尔德游记》一起,将几乎已被遗忘的异域东方的希腊带到了西欧人面前。
《阿尔巴尼亚装束的拜伦》,1813年。所谓阿尔巴尼亚装束实为苏利奥特人装束,但彼时并无国界亦无所谓民族之别。战争中苏利奥特人为希腊独立冲锋陷阵,并最终接受希腊民族认同融入希腊(也有部分融入阿尔巴尼亚)。此画属英国驻雅典大使馆所有,现正于贝纳基博物馆展出。
拜伦随后去了帕特雷、德尔菲并于1809年底到达雅典,他的随从用一句“主人,咱到那个村了”把这座满目疮痍的古城介绍给男爵。拜伦租住在卫城脚下的一座小房子里,它所在的小街后来被命名为Βύρωνος,位于普拉卡区,其北端是以拜伦的基友命名的雪莱街,两街的交界处矗立着吕西克拉底纪念碑。1810年春,拜伦乘船前往士麦那、以弗所,之后到达君士坦丁堡。在等待苏丹准许登陆的时候,5月3日,拜伦以蛙泳横渡赫勒斯滂海峡,据他自己说是用1小时10分钟游过了从希斯托斯到阿比多斯约5公里的水程。这一壮举应该是向传说中希罗和利安德的凄美爱情致敬,更多的是证明自己跛脚但不屈的精神。正如他在信中所说:“我对这项成就的自豪远胜我的任何荣耀,无论是政治、诗歌还是演说。”
同年7月拜伦返回雅典,在之后整一年的时间里进行诗歌创作,于1811年夏结束状游回到英国。拜伦曾一度想过从政,当时英国正爆发著名的卢德运动,拜伦在上议院的首次演讲便是为了阻止可将破坏机器者处以极刑的《破坏机器法案》的通过。演讲辞中“我们决不能为了改进机器而把活人当成牺牲品。社会发展的真正目的是造福穷苦劳工,而非造福少数几个垄断者”之语,在今日读来别有一番风味。当然,他同情弱者的柔软内心在大英的钢铁雄心面前自然不值一提。之后拜伦又进行了两次政治演讲,应者寥寥,恰逢《哈罗尔德游记》出版,拜伦名声大噪,遂绝政坛之念,唯纵情于女色和诗歌。
拜伦的感情与其心性一样,可以突破世间一切束缚。他与同父异母的姐姐奥古斯塔乱伦并生有一女(至少是这么谣传的),其它韵事连篇累牍兹不赘述,总之,其行为连资产阶级道德观都难容,加上债务缠身,拜伦渐生去意。家庭的破裂给了他最后一击,他的合法婚姻实际只勉强维持了1年,发妻安娜贝拉无法忍受这个疯子,带着仅仅两月的女儿艾达离开了他,终生未再相见。1816年4月,拜伦去国远行,再未踏足英伦。他后来回忆道:“若谣言为真,我不配英国;若谣言为假,英国不配我”。不管是英国抛弃了拜伦还是拜伦抛弃了英国,他已没有家。或者说,这个世间无处安放空灵飘渺的灵魂,他的精神和肉体只能去寻找那一个能感觉的到却无法触及的归宿。
艾达·洛夫莱斯,拜伦唯一的婚生女。其母怕她像父亲一样走上文学道路而神魂错乱,有意引导她学习数学。然而抹不掉的家族基因依然使她将自己的工作视为“诗意的科学”,成为了世界上第一位程序员。
随后的一段时间,拜伦先在瑞士度过了无阳之夏,后在意大利住了6年。在此期间他把自己对希腊的想象和盼望化成诗篇,创作并出版了《唐璜》(国人耳熟能详的“哀希腊”出自其第三章)。在拉文纳时他加入了秘密组织烧炭党,为罗马的后裔们谋求独立,身份泄露后遭受暗杀威胁。1823年,刚成立的伦敦希腊委员会与拜伦取得联系,邀请他成为委员并前往希腊“做一些事情”,拜伦在稍作纠结后欣然允诺。
这个过程很是微妙,此时距希腊独立革命爆发已2年多了,拜伦还在意大利北部流连而未早些前往希腊。个中原委非常复杂,他对圭乔利伯爵夫人的留恋应是其一个重要原因。圭乔利夫人是陪伴拜伦时间最长的也是最后一个情人,别的情人在了解拜伦的脾气后无不厌绝而去,唯圭乔利夫人不离不弃。在她这里,拜伦有了家的感觉,从而一度忽视了其精神故乡的需要。然而,当现实的召唤再次降临时,拜伦最终割舍了儿女情长。当他登上赫拉克勒斯号帆船启航时,送行的圭乔利夫人哭得悲痛欲绝,她或许是意识到:就算是她也无法取代拜伦心中的另一个她——希腊。
《希腊与拜伦》,1896年,位于扎皮翁宫广场花园西南角。中部铭文意为“希腊致拜伦”,上部女性为拟人化的希腊(Η Ἑλλάς适为阴性),手持棕榈枝点授拜伦,雕塑背后亦栽着几株棕树。棕榈枝象征着胜利和永生,在正教中更与殉道紧密相关。笔者摄于2025年3月。
战争中的希腊比拜伦第一次来时难以接近得多,看似很危险,实则一点都不安全。拜伦在离岛凯法利尼亚(当时由英国管辖)足足等了4个多月,经历了两次搁浅和差点被奥斯曼战舰俘虏,才最终于1824年1月5日登陆希腊本土迈索隆吉。迈索隆吉是当时的一个港城,有较为坚固的城防和巨大的泻湖,易守难攻。它是希腊独立革命的重要策源地,后被冠以“圣城”之名,大致相当于中国的革命圣地井冈山。
虽然拜伦登陆时受到热烈欢迎,但接下来他除了花钱(拜伦一共投入了约2万英镑,相当于现在的200万英镑),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无能为力。他本计划攻打奥斯曼人盘踞的纳夫帕克托斯要塞(1571年这里发生了著名的勒班陀海战),但就连曾被他誉为多利安人后裔的苏利奥特人也只知道内斗并向他无休止地索要薪饷而丝毫没有作战的打算。以至于到了2月拜伦就不得不将他们全部遣散并说:“让他们见鬼去吧……即使他们把我切成比他们之间的分歧还要多的碎块”。这里的组织一片混乱,士兵和统领之间充满纷争、统领和统领之间争权夺利。在拜伦看来,希腊人在这里的首要目的似乎是内斗而不是争取独立。拜伦疲于应付希腊人的分裂,同时也不停地策划作战和争取英国贷款。
就在这种看似徒劳的内耗中,拜伦于4月19日因感染去世,时年36。此时距他来到希腊仅仅3个半月。
马考斯·博察里斯,希腊最受尊敬的民族英雄之一。他是在迈索隆吉的苏利奥特人的主要领袖,1823年8月9日(当时拜伦刚到凯法利尼亚)牺牲于袭击奥斯曼军队的卡尔派尼西战役。他死后,苏利奥特人群龙无首,其中一部分即投奔拜伦。2025年4月笔者摄于希腊国家历史博物馆。
可能有人会说,拜伦分不清他幻想出来的希腊和现实中的希腊,深陷于后者而死。从现实主义的角度看,的确如此。但不要忘记,拜伦的一大称号是“浪漫主义诗人”,所谓浪漫主义,就是超脱现实。其实,拜伦对希腊的现实认识得非常清楚,早在十几年前他第一次游历希腊时,对现代希腊人已有恨铁不成钢之憾。在意大利时写的《唐璜》直接把现代希腊人骂成了狗[手动狗头]——苏丹宫廷里一个被俘的英国人对被卖成奴隶的唐璜说:“我猜你应当不是希腊人,那些卑躬屈膝的狗可没你这等骄傲眼神”(《唐璜》,V,14)。
他到了凯法利尼亚后,更是毫不留情地揭露现代希腊人的“劣根性”:“我来这里,是为了加入一个国家,而不是哪个派系!我绝不会和那些整天把彼此称为投机者和贪污犯的希腊人合作”;“对于希腊人,我现在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但我也不想说他们的坏话,尽管他们彼此都是这么说的”;“我必须坦率地承认,除非(希腊人自己)能建立统一和秩序,否则所有贷款的希望都将落空……更糟糕的是,欧洲大国将会认为希腊人没有能力管理自己”(最后一句来自“拜伦致希腊临时政府信”,1823.11.30)。两百年过去了,面对21世纪的希腊,读到这些话,不知作何感想?
但是,对于浪漫主义者来讲,这都不是事。真正的浪漫就是:不论现实怎样,心中仍有希望,管你世事炎凉,我心自在远方。拜伦在完全了解希腊现实问题的情况下,依然在战斗最凶险的地方登陆;在健康已经恶化、朋友劝他离开时,依然决定留下来。“光荣的死亡之地就在这里,奔赴战场,献上你的呼吸吧!”(《三十六岁生日诗》,1824.01.22)无论希腊的状况怎样不堪,甚至预知死之将近,拜伦也不会屈服于现实,这就是浪漫主义最好的注脚。
《俄狄浦斯王》剧照,中央戏剧学院1986年版,由罗念生哲嗣罗锦鳞先生指导,为中国内地第一次公演的古希腊悲剧。据罗先生介绍,该剧特别强调了俄狄浦斯对命运的抗争。图源:网络。
虽然浪漫主义是在对古典主义的反叛中产生的,但古典本身依然是浪漫主义的养分,对拜伦来说尤其如此。除拜伦的古典学修养和作品中对古典的大量运用之外,“拜伦式英雄”的精神其实也是来自“古典英雄”。普罗米修斯明知会受惩罚依然与威权对抗;赫拉克勒斯挑战神的不可能;俄狄浦斯以甘愿承受去战胜看似无法逃离的命运;阿基琉斯已知必死于特洛伊仍奔赴战场;安提戈涅一弱女子不惧于君权;西西弗斯以死不认命的高贵姿态化无意义为有意义;甚至希罗和利安德无可阻拦的爱情,无一不凌驾于现实之上,无一不超越命运的安排。拜伦对现实和命运的不屑,可能他基友雪莱的这句诗是最好的概括:“汝等强者,见我事业,宜当绝望”(《奥兹曼迪亚斯》,1818)。强如现实和命运,在拜伦面前,亦当折服。
“我是善恶交织之人,不能轻易描述”(拜伦自述,New Monthly Magazine,1833.12.01),本文也不能。
最后,对于诗人,最高礼节当是祭之以诗:
断柱残垣旧梦粱,虽千万人吾亦往。
试问希腊应不好,此心安处是故乡。
2025.04.19“拜伦日”于雅典
作者介绍:王志鹏,聊城大学讲师,南开大学博士,雅典大学访问学者,英国拜伦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