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戏是不是专门给小孩子看的?”这是导演埃克和莱索尔经常回答的问题。未接触过偶戏的大众确实容易产生这样的困惑,但对于两位导演来说,戏偶是大胆又无所顾忌的,作为演员形体表达的延伸,挑战传统戏剧的界限,无论是哪个年龄层级的观众,都能从中获取独特的视觉体验。
莱索尔作为剧目的导演兼戏偶设计师,戏偶是她发挥想象力的完美媒介。她与偶戏结缘甚早,起始于大名鼎鼎的儿童木偶戏《芝麻街》,而后法国舞台视觉大师菲利普·甘蒂(Phillippe Genty)的超现实木偶表演艺术进一步影响了她的创作语言——舍弃可视的提线,将戏偶与演员有机结合。她在试图创造一个世界,一个人类与戏偶角色共存的世界,它可以是天马行空的赛博生物,抑或是略显吊诡的肢体异化,在黑色幕布的笼罩下,邀请观者一同坠入光怪陆离的幻想世界。
埃克和莱索尔在创作初期,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改编素材,能够允许演员表演与木偶操作之间进行丝滑切换。在《海底两万里》中,鹦鹉螺号的巨型舷窗是诠释海底世界的理想舞台。幽暗的海水中,蜘蛛蟹缓缓爬行,灯笼鱼散发出诡异光芒,而巨型章鱼的触手则如梦魇般突破舞台界限。这些生动的深海生物,并非借助数字特效,而是由演员与木偶共同演绎的奇迹。
“我们始终热爱手工的质感,透过木偶,我们感受到人类的温度。”莱索尔分享道。在浮躁的科技时代,埃克和莱索尔是“工匠精神”的忠实践行者,他们亲手制作了整个海底场景的舞美道具,在创作过程中,依旧保留着人类最朴实的浪漫。为了表现海底章鱼的狂暴,团队原本设计了一整套巧妙而复杂的机械系统以复现巨型触手袭击时的动作,但最终,他们选择了更直接的方式——让演员直接用手剧烈摇动那块巨大的泡沫材料,充分诠释戏偶表演的压迫力。
此次中法共创,两位导演延续了亲力亲为、手工打造的传统,并对以往的戏偶进行了焕新改造,并添加了由中方团队打造的原创鱼偶。中方设计师刘凯茵与法国造型艺术家卡罗尔·阿勒芒(Carole Allemand)携手,从中国传统艺术版画中获取灵感,巧妙地将龙的形象融入到设计之中。经过双方团队的反复打磨,最终敲定了一款身型修长、如同海鳗般波浪形游动的海底世界“新居民”。
在引进这部作品的出品人翁世卉看来,这部作品是一个独特的品类,它一定不是儿童剧。它最令人惊叹的是艺术家用“手作魔法”创造出剧场视觉幻境,观众会亲眼看到舞台上化腐朽为神奇的惊艳。它足够赤诚,让孩子们看懂奇幻;它又足够深邃,成年人会看到150年前科幻照进现实的诗意。
此次在中国巡演的《海底两万里》,并非是依据于法国版的直接译配,而是由中法团队在反复的碰撞与交流中,量身定制的全新演绎,力求在舞台上呈现更贴近中国观众审美与节奏的观剧体验。
这场跨国合作本身就是一场冒险。时差与语言的障碍曾一度考验着中法团队的默契。埃克和莱索尔在法国的日程已经很紧张,他们只能尽可能多地利用视频会议来筹备演出,在必须线下见面的关键环节亲临现场,例如前往工坊筹备布景以及部分全新木偶的制作。他们坚持实地检验舞美道具,从材料挑选到后期制作的每一个环节,以呈现最佳的戏剧效果。
作为肢体喜剧演员,埃克在进行戏剧改编时一直尝试将喜剧元素融入其中,以幽默消解沉重的题材,观众的笑声是他所钟爱的直接反馈。如何对戏谑有趣的戏剧效果进行不突兀的本土化处理是中方团队在改编剧本时所面临的挑战。
“这次本土化改编的重点,就落在了情境与剧中人物的每一句台词上。”无论视觉效果如何引人注目,语言和台词永远是支撑戏剧表演的支点。中文编剧田晓威尝试将看似来自于异国的科幻情境,与观众接通,激活语言中最本能、最顺畅的表达,以此将这场激动人心的美梦、将梦中的每一位人物,“复活”在观众们面前。在他的改编下,尼摩船长和船员们说着由各种方言杂糅而成的“江湖黑话”,巧妙的文字游戏让观众忍俊不禁。
《海底两万里》的故事对于大部分观众其实并不陌生,尼摩船长神秘的形象是无数人儿时幻想的领航人。对于饰演尼摩船长的演员保剑锋而言,找到每一个情绪背后的原因是他把握人物底色的妙招,而情绪的自然流露,离不开台词的支撑。语言不仅是角色外在的表达,更是塑造内心世界的脉络;通过对词句的精雕细琢,尼摩船长的傲然与矛盾、孤独与倔强被层层剥开,呈现在观众面前。这个早已被无数读者熟知的角色,从想象走向现实。
由于黑光偶剧的特殊性,演员往往“身兼多职”,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换上魔术服操控戏偶,场景结束后再快速切换回角色状态。虽是挑战,却也便利了演员高度集中于紧张刺激的戏剧氛围之中,如同电影般的节奏调度使角色前后反差更为鲜明。当观众惊叹于眼前萤火,演员在光影中游走,这或许正是戏剧最原始的魔法:在深海般的黑暗里,用想象力点亮属于全人类的鹦鹉螺号。
在原著作者儒勒·凡尔纳的想象中,浩瀚深邃的海洋不仅是人类探索未知的边疆,也是生命孕育的摇篮。然而,早在19世纪,凡尔纳便已敏锐地洞察到生态危机的暗流涌动。他在《海底两万里》中写下对过度捕捞的忧虑,警示鲸鱼等大型海洋生物的生存困境。两个世纪后,这部文学经典跨越纸页,在舞台上焕发新生,同时也延续了凡尔纳对自然命运的深切关注。
作为导演的克里斯蒂安·埃克,自幼便对科学充满热情。他曾一度打算选择天体物理或绿色能源作为大学专业,但命运将他带入了戏剧的殿堂。尽管如此,他始终没有忘记那份对科学世界的好奇心。在他的舞台作品中,科学与艺术相互交融,常常落点于关于人类与自然关系的深刻探讨。《海底两万里》对他而言,正是一部天然契合的剧目。剧中,海洋为尼摩船长提供了避世的庇护所,使他得以逃离陆地的纷争与压迫,追寻心中的理想与自由。而在逃避人类世界的同时,尼摩船长也成为海洋的坚定守护者,强烈反对人类对海洋资源的肆意掠夺,尤其痛恨殖民主义者对自然的贪婪与破坏。
凡尔纳在150年前写下《海底两万里》时,预言的不只是潜水艇,更是人类与海洋关系的寓言。这次改编,我们让尼摩船长的鹦鹉螺号载着两个时代的对话启航:19世纪对未知的敬畏,与21世纪对破坏的焦虑。
——出品人翁世卉
剧目中,关于海洋困境的隐喻随处可见。此次改编,主创团队特意创作了一幕令人难忘的场景——“塑料袋缠鱼尾”,用一种令人发笑的诙谐的方式触碰这个环保主题:一条小黄鱼游动时,塑料袋缠绕在它的背鳍上。看似简单的细节却在舞台灯光的映照下,直击观众内心。即便是在如此奇幻的舞台世界,现实的危机依然如影随形——人类活动留下的污染正悄然渗透进深海的每一寸蔚蓝。
本届中法文化之春选择《海底两万里》作为开幕演出,同时也是呼应今年六月将在法国尼斯召开的第三届联合国海洋大会。借助艺术的力量,这场跨越国界的文化合作,将凡尔纳笔下对海洋生态的深切忧思,转化为当代对全球生态保护的集体发声。
从书页到舞台,从幻想到现实,每一道跳跃交织的光影,都是人类与自然之间未曾停歇的絮语。这个春天,鹦鹉螺号的航程带我们驶入那片既陌生又熟悉的深蓝之中。
ELLE:第一次读《海底两万里》是什么时候?当时的尼摩船长在你心中是什么形象?
保剑锋:第一次接触是少年读书时代,尼摩是个有绝对掌控力的人,当时想着如果自己也有一艘他那样的潜艇就好了。
ELLE:在演绎过程中,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设计,以塑造尼摩船长人物底色的复杂性?
保剑锋:对于我来说,如果想展现一个角色的个性主要还是依靠研究人物的背景和经历。尼摩船长看上去像是一个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的人,但其实都与他的生平息息相关。只需要找到每一个情绪背后的原因。
ELLE:在《海底两万里》的表演过程中,演员往往需要“身兼多职”,既要表演,又要操控木偶,你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与挑战?
保剑锋:其实我们在学校的时候排戏都是这样的,你不仅是演员,可能还要去负责搬道具,拉幕布,也许会很忙碌,但这样也会让你的注意力全程都非常集中。对我来说,最大的挑战应该是体力,因为我们前面演完了就要马上去后面换上魔术服进行操偶,之后再换回角色服装回到舞台。
ELLE:尼摩船长在某种意义上,是大自然的守护者,也是自我放逐的叛逃者。你如何理解尼摩船长与海洋之间“既依赖,又保护,反抗”的复杂关系?
保剑锋:海洋为他提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独立空间,使他能够摆脱陆地上的束缚和压迫,追求自己心中的自由和理想。他依赖海洋提供生活必需品,为了保护海洋的生态平衡和奇妙世界,强烈反对人类的猎杀行为。
ELLE:导演希望把戏偶变成真实的角色,在这部剧中,每个人都处于一个非常独特的宇宙——人类与动物并存的宇宙。在演绎这部作品时,你是否也重新思考了“人类与自然的关系”?
保剑锋:人类是大自然中的一部分,虽然我们自古对自然有着无穷的探索欲,科技的发展也让我们可以探索更广阔的世界,但在这个过程中要学会尊重和保护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
ELLE:如果剧中的尼摩船长邀请你一起坐上鹦鹉螺号,你会答应吗?为什么?
保剑锋:会啊,有机会看一看美轮美奂的海底世界何乐而不为?
撰文:CLAIRE XU
编辑:VIVIANE GAO
设计:ZHAO WEI
微信设计:MIKA ZH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