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吴歌

把鲫鱼称为第一鲜,容易招人反驳:刀鱼呢?河豚鱼呢?白鱼呢?鳜鱼呢?比不过鲫鱼吗?但是,请注意,我这儿说的是江南人家第一鲜,意思就是江南人的家常第一鲜,即便是在饭店菜馆里,各种烹法的鲫鱼也都属于家常菜。而刀鱼河豚鱼白鱼鳜鱼等等都是比鲫鱼高一至几个层级的鲜,这从价格上也可以看出来,鱼市场去走一圈,就知道鲫鱼是这几种鱼里价格最便宜的,而且不是便宜一点点。


我说鲫鱼之鲜,并不是无端吹嘘。扬州八怪中有位叫李鱓的,在另一位八怪郑板桥家中吃了一碗鲫鱼汤,被美味动心,写了首小诗:“作宦山东十一年,不知湖上鲫鱼鲜。今朝尝得君家味,一勺清汤胜万钱。”[1]李鱓以前在山东做官,南鲫北鲤,加之多年身在官场,大概没吃过家常鲫鱼,回了老家,吃过郑板桥的家宴,才知晓了鲫鱼的家常鲜美。而《吕氏春秋》早已声明:“鱼之美者,洞庭之鲋。”鲋鱼就是鲫鱼,因为鲫鱼游动时相接相附而得名。唐人杨晔在《膳夫经手录》中说:“脍莫先于鲫,鳊、鲂、鲷、鲈次之。”[2]鱼脍就是生鱼片,唐人吃鱼脍,居然把鲫鱼排在第一位。

老一辈的江南人是很喜欢吃鲫鱼的,年轻的江南人的喜欢度大大锐减了,这个年龄分界线大约在20世纪70至80年代,这个年代之前的江南人从小吃鲫鱼,甚至吃奶时期就已经间接地喝过鲫鱼汤了,那时江南人家普遍把鲫鱼汤看作催奶利器,产妇在月子里吃得最多的就是鸡蛋、鲫鱼汤和白笃蹄髈,补身子,催奶,鲫鱼汤就此化作母乳汩汩的流入婴儿的口腔和肠胃。之后物质供应不断丰富,产妇的营养品不断出新,鲫鱼汤的催奶利器地位就被大大颠覆了,唯有那些恪守传统的人家还会弄点,但也很少占主导地位了,年轻人对鱼的口味也转移到那些刺少肉多的品类也上去了。


在古代医家眼中,鲫鱼是可以治病养身的。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收了用鲫鱼治病或者配伍治病的不少方子。他在鲫鱼条的集解中说:“时珍曰:鲫喜偎泥,不食杂物,故能补胃。冬月肉厚子多,其味尤美。郦道元《水经注》云:蕲州广济青林湖有鲫鱼,大二尺,食之肥美,辟寒暑。东方朔《神异经》云:南方湖中多鲫鱼,长数尺,食之宜暑而辟风寒。”他认为鲫鱼可主治不少毛病,如“合五味煮食,主虚羸。温中下气。止下痢肠痔。合莼作羹,主胃弱不下食,调中益五脏。合茭首作羹,主丹石发热。生捣,涂恶核肿毒不散及疮。同小豆捣,涂丹毒。烧灰,和酱汁,涂诸疮十年不瘥者。以猪脂煎灰服,治肠痈。”[3]在传统医学中,鲫鱼正是一种好食材和好药材,而且市场价格还不贵,放弃或者忽略它,是不是很可惜?

十几年前,我在太仓港口附近一家饭店吃饭,当地朋友说,这里有大鲫鱼,好吃。点了一条,端上桌来,大约有两斤左右,红烧了,鱼身上撒了许多葱花,开吃,鱼肉鲜美,滋味浓厚,咸甜得当,经典的江南味道。再后来几年,很多店里都有了这种大鲫鱼,还有同样大的鳊鱼。懂行朋友告诉我,这都是人工养殖的了。我倒是不以为然,工业时代,动物人工养殖自然是人类的主要方法,不然,怎么可能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食物需求?我们早已吃不到如郦道元所说的“大二尺”的肥美野生鲫鱼了,如今鱼市场卖的鲈鱼、鳜鱼、黑鱼、白鱼、鲢鱼、鳊鱼和鲫鱼,哪一样不大都是人工养殖的,只要不是激素刺激长大的,照样都是餐桌上的美味。


我相信,那些从小间接喝鲫鱼汤的江南孩子长大后,必然会喜欢吃鲫鱼,人类与食物之间有着一种神秘的关系,许多饮食爱好从生命开端就逐渐形成了。母亲告诉我,她怀我的时候,在一处乡镇供销社工作,吃得最多的荤菜就是蛳螺和鲫鱼汤,蛳螺便宜,鲫鱼也便宜,因为小河里都随手可以捉到。大概这个缘故,爆炒或清蒸的蛳螺,一向是我所爱的美食,春天的蛳螺上市,我一口气可吃一斤,一粒一粒地嘬了吃,完全不用牙签帮忙。而鲫鱼也是我的欢喜,据母亲说,大约三岁的时候,我就会独自吃小鲫鱼,会把细细的鱼刺从嘴角吐出来,在我的人生记忆中,似乎没有被鲫鱼刺卡过喉咙的片段。

有一碗鲫鱼汤至今在我心间。16岁那年初中毕业,我很幸运地进了工厂——当时快速发展的无锡急需劳动力,当政的军代表主导了把三届初中生分派进工厂,而全国正在上山下乡的热潮之中,这位军代表在自己的回忆录中把这件事记录为他在无锡的“伟光正”之一。有一次我生病躺在家里,忽然一位做电焊工的师兄来了,手里拎着个塑料袋,灌了水,装着三五条小鲫鱼。师兄说:今天一早去太湖边钓鱼,分几条你补补。我用两条炖了碗鲫鱼汤,另外几条烧了咸菜。那碗鲫鱼汤的鲜美在我心底流淌及今。


无锡人烧鲫鱼,大体是几种:红烧鲫鱼,饭店里有的叫做葱烤鲫鱼,鲫鱼汆汤,鲫鱼烧咸菜,鲫鱼蒸蛋。记得年少时傍晚回家,从弄堂里穿过,人家摆了小桌子在路边吃饭,男主人的搭酒菜经常会有一碗小鲫鱼烧咸菜,把鱼肉给孩子们吃,男人喝一口酒,就夹了一筷咸菜和鱼冻,吃得美滋滋。条件好的人家,会加一些毛豆子烧在其中,那就真的要鲜掉眉毛了。我妹是烧鲫鱼汤的高手,她读高中时就会把鲫鱼汤烧得浓白醇厚,鲜美无比,还不用加牛奶。准岳母第一次来家时,那碗鲫鱼汤就出自我妹之手。我一向自诩为烧鱼汤的高手,但鲫鱼汤至今烧得不如我妹。

看过袁枚的《随园食单》,觉得袁枚虽然有些烧鲫鱼的本事,但终究略不如我的做法。袁枚说:鲫鱼“照边鱼蒸法,最佳。其次煎吃亦妙。拆肉下可以作羹。……蒸时用酒不用水,稍稍用糖以起其鲜。以鱼之小大,酌量秋油、酒之多寡。”[4]袁枚说了三种烧法,把蒸鱼排在第一,他的做法与今人蒸鱼基本一样了,边鱼就是鳊鱼,秋油就是酱油,今人则用蒸鱼豉油,这是流通过来的广东调料,袁枚的时代是用不上的。袁枚同时还与南通的鲫鱼烧法作了比较:“通州人能煨之,骨尾俱酥,号‘酥鱼’,利小儿食。然总不如蒸食之得真味也。”这鱼如果炖得太酥烂了,自然不会好吃,人家说的是“利小儿食”,肯定不适合袁老师口味的。我喜欢用鲫鱼蒸鸡蛋,一般会先照清汆鲫鱼汤的做法,把鲫鱼烧成汤,但时间比汆鲫鱼浓汤略短,而后待鱼汤温度下来,与鸡蛋液打匀,再把鲫鱼放入蛋液中,加适量海盐、葱花、猪油,上锅蒸七八分钟即好,鲫鱼的鲜美被充分调出,并且完全与鸡蛋融和了,这碗鲫鱼蒸鸡蛋的滋味肯定完胜袁枚的蒸鲫鱼。还可以根据各人口味,略加胡椒粉或者鲜酱油,进一步调味至最佳点。


鲫鱼虽是家常美味,却是入得诗人诗心的。杜甫说:“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5]描绘了鲫鱼切丝与香芹羹汤的鲜美搭配。韩愈说:“庖霜脍玄鲫,淅玉炊香粳”,[6]以“玄鲫”入馔体现唐代士大夫的饮食雅趣。苏轼说:“我识南屏金鲫鱼,重来拊槛散斋余”,[7]通过“金鲫鱼”勾连对往昔的追忆。陆游说:“鲜鲫每从溪女买,香菰时就钓船炊”,[8]记录了自己去溪边买女子所售鲜鲫、以菰米烹炊的田园场景。梅尧臣说:“昔尝得圆鲫,留待故人食”,[9]讲述以前得获鲫鱼留待友人同赏的往事。庄子写过一个鲫鱼故事:“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耶?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我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10]成语“涸辙之鲋”就出自庄子的这个故事。可见鲫鱼不仅很早成为人们的美味,还融入了诗人的生活情趣与时代风貌,以及哲人的思考、民间的祝愿,成为传统文脉之一缕。

小时候夏季常去无锡县中学过暑假,那时县中在无锡县最偏西的一个小镇杨墅园,前身是著名“锡商”匡仲谋创办的匡村中学。匡村与县中之间隔着一片稻田和一条小河,小河的南侧是县中的生活区,食堂、教工宿舍、学生宿舍,河边长了众多杨树、柳树和灌木,婆娑散开的树荫遮蔽着小河,东头就是走船的运河,西头是河浜,设了一个泵站,经常打水到水渠去浇灌农田,所以这条小河的水是不断流动的。县中食堂后面有个码头,食堂的师傅们就在那儿洗菜淘米,这就吸引了大河里的鱼们游来觅食,小河里可以看到成群的串条鱼在水面四处游掠,也可以看到成群的小鲫鱼排好了队从容地游弋,串条鱼的特点是快速乱串,小鲫鱼的游动如有序缓步。记得食堂的一位大师傅有次用淘米的竹篓捞了些串条鱼和小鲫鱼,晚饭时我就吃到了油爆串条鱼和小鲫鱼豆腐汤,成为物质匮乏年代的美味记忆。后来读到陆游祖父陆佃对鲫鱼的解释:“鲫鱼旅行,以相即也,故谓之鲫。以相附也,故谓之鲋。”[11]就很自然地想起县中小河里的那群小鲫鱼。


鲫鱼在江南是极其普遍鱼类,但在河南却居然地位不菲。河南省在1996年把淇河鲫鱼列入《河南省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并建立了淇河鲫鱼国家级水产种质资源保护区,以此而言,淇河鲫鱼的地位显然远远高于江南鲫鱼——无论是长江鲫鱼,还是太湖鲫鱼。淇河流域是华夏文明的发祥地之一,是《诗经》中重要的文化地理符号:“淇水汤汤,渐车帷裳”,[12]“淇水悠悠,桧楫松舟”[13]……有人统计《诗经》中有30多首诗歌与淇水相关,《全唐诗》中有40多首诗写到淇水,李白诗曰:“淇水流碧玉,舟车日奔冲。青楼夹两岸,万室喧歌钟。”[14]杜甫诗曰:“淇上健儿归莫懒,城南思妇愁多梦。”[15]王维诗曰:“屏居淇水上,东野旷无山。日隐桑柘外,河明闾井间。”[16]据说淇河的水质至今保持着2级水平,有机会去河南时,必须记得去尝尝受保护的淇河鲫鱼,当地许多饭店菜单上都有“家烧鲫鱼”,那可真是从《诗经》和唐诗里游过来的家常美味。

听不少人说自己有分辨鲫鱼是野生还是养殖的诀窍:大凡黑背鲫鱼就是野生的。每每听说,令我暗笑。这鲫鱼是最容易被驯养培育的鱼类,千姿百态的金鱼即从鲫鱼演化而来,同科的鲤鱼则被培育出了锦鲤。如今,人工培育出来的黑背和银背两种鲫鱼,早已成了菜市场的两大主供品种,如果想吃野生鲫鱼,不如去河边湖滨自钓,或找钓者购买吧。

[1]也有人把这首诗归到郑板桥名下,说他在山东做官时爱吃“梁山糟鱼”,写下一诗:作宦山东十一年,不知湖上鲫鱼鲜。今朝尝得君家味,一包糟鱼胜万钱。

[2]《膳夫经手录》是唐代一本记载唐代烹饪、食物和茶饮的书,现存残卷约1500多字。200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编修的《续四库全书》将其收录在“子部·谱录类”中。

[3]李时珍《本草纲目》第10章鳞部、介部,鲫鱼条目。

[4]袁枚《随园食单》之“水族有鳞单”。

[5]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其二》。

[6]韩愈:《城南联句》。

[7]苏轼:《去杭十五年复游西湖用欧阳察判韵》。

[8]陆游:《幽居书事二首》。

[9]梅尧臣:《观放鱼歌》。

[10]庄子:《庄子·外物》。

[11]陆佃:《埤雅·释鱼》,《埤雅》全书共20卷,分为《释鱼》《释兽》《释鸟》《释虫》《释马》《释木》《释草》《释天》等部分,专门解释名物,旨在补充《尔雅》的不足。陆佃字农师,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北宋神宗时曾任尚书左丞,是王安石的弟子。

[12]《诗经·卫风·氓》。

[13]《诗经·卫风·竹竿》。

[14]李白:《魏郡别苏明府因北游》。

[15]杜甫:《洗兵马》。

[16]王维:《淇上田园即事》。

作者简介

吴歌,文史学者,品牌战略学者,资深媒体人,研究员,江大江南文化研究中心首席策划,无锡荣德生企业文化研究会秘书长,正在努力成为一名有文化有情怀的吃货和文史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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