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观鸟人马庆宇、虞磊举着望远镜观鸟时,那时中国还少有人知“观鸟圈”。观鸟是少数人用望远镜默默观察鸟类的“冷门爱好”。随着摄影技术的发展,一些人开始用“长枪短炮”的镜头记录鸟儿的生活。
20年来,在马庆宇观察中,越来越多的南方鸟类在向北迁移扩散,“这可能是环境变好的标志,但也反映了地球变暖的趋势”。
而近期,演员李现的社交平台“打鸟”照片进一步带火了这个圈子,让更多人关注到这群人。与此同时,“打鸟”一词的争议,记录鸟类与保护生态平衡等种种争议问题也引发了大众讨论。
对此,南都也对话了两位资深观鸟人。他们也给出了自己的理解:观鸟、拍鸟(“打鸟”)的意义,不在于拍到多少种鸟,也不在于照片有多么精美,而在于我们是否学会了与自然平等对话,是否真正尊重和保护每一个生命。
人们在鄱阳湖畔鲤鱼洲的一片农家藕田边观察拍摄飞翔的白鹤 。 越来越多的鸟类爱好者开始用“长枪短炮”的镜头记录鸟儿的生活。新华社发
观鸟25年
鸟类开始向北迁移,折射出地球变暖
2000年元旦的一个大风天,马庆宇第一次走进野鸭湖,就被那羽毛的光泽和灵动的眼神所吸引。他回忆起自己的观鸟起点,彼时,观鸟在中国是非常小众的活动,设备简陋、资料匮乏,他第一次观鸟所用的望远镜还是借来的。但正是这种原始的探索让他与自然建立了深刻的连接。
在观鸟的25年里,他在北京百望山几次目睹过“百猛日”(同日、同地监测到百只以上猛禽过境)的壮观场面,每到迁徙季节,凤头蜂鹰、普通鵟、日本松雀鹰、草原雕、靴隼等猛禽会成群结队地飞过北京西山的几个山头,场面十分壮观。马庆宇表示,“在很短的时间里能看到各种猛禽从头顶飞过,那种感觉特别震撼,能真切感受到大自然的神奇。”
在观察鸟类的过程中,一些罕见鸟也会给观鸟人带来巨大的惊喜。马庆宇说,比如出现在十三陵水库的斑脸海番鸭、潮白河的斑胸滨鹬、天坛公园和北京大学的欧亚鸲、北运河的黑海番鸭,乐活中堤的亚洲漠地林莺……都曾在观鸟爱好者中引发轰动。马庆宇曾多次在天津的北大港湿地观察到大红鹳(一种火烈鸟),最多的一次观察到14只。火烈鸟的鲜艳红色如同一团团火焰,它们或在湿地中觅食、或移动盘旋,北大港并不在这些鸟类迁徙的路线上,在这里看到它们,马庆宇也会忍不住去想:它们又会去哪里?”
2014年,马庆宇投身自然教育,带领更多都市人爱上观鸟,也通过各种自然教育活动实现了自己在世界各地观鸟的心愿。在菲律宾,他看到了心心念的冢雉;在尼泊尔,他看到了有趣的尼泊尔鹪鹛;在马达加斯加,他看过20多种岛屿特有鸟类;在马来西亚,他看全了婆罗洲的10种犀鸟……在异国他乡,他也曾看到从国内飞到国外越冬的候鸟,那种感觉非常神奇。在肯尼亚和坦桑尼亚,马庆宇和同伴们还看到过北京雨燕,其迁徙路线是飞往非洲东南部地区,在非洲看到它们,让观鸟者心中涌起不同的情感,“就像看到家里人一样。”
在这些年的观察中,马庆宇也发现鸟类扩散速度正在加快,越来越多的南方鸟类开始向更北方迁移。“这可能是环境变好的标志,但也使鸟类成为了全球变暖的指示性物种。”通过在各地组织开展的观鸟活动。马庆宇也见证了中国各地对生态环境建设的重视程度提高,采取了更多保护鸟类的措施,如减少伤害鸟的行为、设立自然保护地。
在最初的十几年间,马庆宇仅仅是热衷观鸟,并不醉心于拍摄鸟类,后来才逐渐从单纯的观察转向记录与分享。尤其是投身自然教育行业之后,他逐渐开始用镜头和照片辅助教学,“拍照不仅能让孩子们看清鸟类细节,掌握识别要点,还能更好传递生态保护的理念。如今,我们的很多观鸟活动不仅是观察鸟类,也教会都市人记录物种分布和迁徙规律,分析鸟类于环境变化以及人类行为影响的关系。”
合肥市野生动物保护协会鸟类专家虞磊亦是如此。他观鸟已有20 年之久。“最初是用望远镜观鸟,后来随着数码相机技术进步和普及,才开始用数码相机拍鸟。”
合肥市野生动物保护协会鸟类专家虞磊在巢湖观鸟。
在虞磊的观察中,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从拍风景转向“打鸟”,一方面是因为拍风景相对容易且缺乏新意,而“打鸟”更具挑战性,鸟类种类繁多且有候鸟等不确定性因素,能给人带来惊喜感;另一方面,生态保护意识的提升也让人们更关注鸟类,愿意通过拍摄记录鸟类来呼吁生态环境保护。
从观鸟到“打鸟”
年轻人正在涌入
在虞磊看来,观鸟更重于自身,因为观看鸟无法与人分享。而“打鸟”则是随着近几年自媒体的发展而引发的一种更侧重于分享的行为。
未免引起歧义,还需要解释的是:“打鸟”是拍摄鸟类的群体中一个特殊专有的术语。此“打鸟”并非彼打鸟。据说“打鸟”一词来源于英文单词 “shoot”,它实际上是描述使用长枪短炮等设备通过镜头瞄准并拍摄鸟类的行为。
在“打鸟”出圈的同时,不少圈外的人也关注到“打鸟”这个词,“观鸟”和“拍鸟”是否该取代“打鸟”一词成为热议话题。虞磊表示,这个词的确会引起歧义,尤其是对“打鸟”圈不了解的人。观鸟和拍鸟这两个词更中性,不易引起歧义。
马庆宇则认为,“打鸟”一词的使用往往有特殊的语境,如长焦“打鸟”、数码相机“打鸟”、单反“打鸟”,往往使用引号标注,在观鸟、拍鸟人群中使用时完全不会产生歧义。
“语言是要发展的,对新的词汇无需过度抗拒。我们人类以前是真的打鸟、伤害鸟,现在是用相机镜头瞄准鸟,这个词恰恰反映出中国社会人们对鸟的态度变化,”马庆宇认为这是一个挺形象描绘中国拍鸟人群心态的词,“也许当伤害鸟类的行为彻底消失,当全社会所有人都知道‘打鸟’是指拍摄和记录鸟的瞬间,这个词也就没有争议了。”
如今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涌入观鸟圈,但受限于时间与设备,“打鸟”圈依旧以中老年群体为主,“拍鸟大爷们的时间和设备投入,让“打鸟”成为他们的第二人生,他们也不会因为有人反对就不在使用‘打鸟’这个词。” 马庆宇说。
虞磊带着小朋友在岳西观鸟。
虞磊也分析,近一半的“打鸟”者是退休老人,他们用十几万元的设备记录日常,一套入门级长焦镜头近万元,而大爷们的顶级器材动辄几十万。“对他们而言,拍鸟也是一种消遣。”
虞磊坦言,经济能力差异让年轻人更多依赖手机和一体机,上班也让他们很难有时间去追逐鸟拍摄。
不过、虽然设备和时间限制了创作,却无法阻挡他们对自然的热爱。如今,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的涌入正在重塑圈层生态。马庆宇观察到,青少年群体不仅追求画面美感,更热衷于探讨环境议题,“这种从‘记录美’到‘追问意义’的转变,正在为观鸟注入新的活力。”
何为“打鸟”佳作?
需为珍稀鸟类抑或折射生态故事
今年李现的“打鸟”(拍摄鸟)让这个原本小众的领域进一步进入了大众视野。李现作为当下炙手可热的一位演员,因在社交平台分享鸟类摄影作品而引发广泛关注。其拥有庞大粉丝群体和极高社交媒体影响力,发布的“打鸟”照片迅速获数百万次互动,带动玉渊潭“打鸟” 成为热门搜索词,还得到了生态环境部的点赞,诸多文旅部门也向他发起邀约,使 “打鸟” 成为春季破圈的现象级讨论话题。
多位圈内人士对李现参与观鸟、拍鸟的社会价值给予了充分肯定。“明星参与观鸟摄影,能显著提升公众对鸟类和生态环境的关注。”虞磊表示,粉丝群体可能会因偶像效应而开始接触观鸟活动,进而引发对自然保护的思考以及促进鸟类保护。
业内人士告诉记者,“从拍摄的照片来看,李现的拍鸟照的确构图精美,具有较好的摄影水平。但其拍摄的鸟类大多是生活中常见的种类,这类作品在‘打鸟’圈中属于较常见的作品。”
“明星的镜头让更多人走进自然,哪怕只是入门级的观察,也是生态保护的第一步。”马庆宇也建议应通过科普引导粉丝理性参与观鸟活动,“让流量成为推动环境教育的契机。”
那一幅成熟的生态环境摄影是什么?马庆宇认为,好的环境摄影不应仅仅停留在“发现罕见”的层面,更要学会“在寻常中见非凡”。每一次按下快门,都应是摄影师对环境议题的深度思考。
“判断生态摄影作品的水平,清晰度、画面美感和构图是最基本的要求,但更重要的是它所反映出的环境信息、人与自然的关系等。”马庆宇说。
“摄影作品背后的故事性以及所反映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也是判断照片好坏的重要标准之一。”他举例说,“曾有作品拍摄再生水湖(曾被污染后又被修复的湖)中的小鷿鷈捕食入侵物种清道夫。常见鸟类、治理后的水体和外来生物共现于画面,既证明生态修复成效,又警示生物入侵危机——这才是真正的‘在平凡中见非凡’。”
科普游子自然教育创始人、观鸟人马庆宇在圆明园拍摄的鸳鸯。
马庆宇在玉渊潭拍摄的凤头鸊鷉。
马庆宇在内蒙古巴彦淖尔拍摄的鸿雁。
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拍摄照片时以遵循大自然规律为主。但并非所有人都如此理性。部分拍鸟者为追求“鼠毛级”画面,不惜破坏鸟巢、投喂诱拍,甚至用无人机惊飞鸟群。
马庆宇认为,之所以出现这样的诱拍行为,一方面可能是部分“打鸟”人不了解相关知识,但也有少数人仅为了达到拍摄目的采取非常规手段,必须惩处。
如今,很多拍鸟者已经认识到这些行为的不当,大众对鸟类摄影作品的审美也在发生变化。马庆宇表示,在专业鸟类爱好者眼中,明显干扰鸟类或拍摄手法不正常的照片,也很容易被看出疑点,会受到批评。
除诱拍外,无人机拍摄也已成隐忧。马庆宇和虞磊都指出:“不少万鸟齐飞的壮观背后,却是鸟类的受惊。画面可能看起来美,但实际是对鸟类的伤害。”
虞磊呼吁建立鸟类保护区电子围栏,限制无人机起飞,“保护鸟类的迁徙自由,比任何一张照片都更重要。”
观鸟、拍鸟活动带动观鸟经济
保护鸟类栖息地与观鸟如何找平衡?
值得一提的是,随着近年来,观鸟、拍鸟活动的兴起,也带动了“观鸟经济”的蓬勃发展。在李现“打鸟”被关注后,广东、贵州、浙江、湖北等地文旅部门也向他发出观鸟邀请函。
“爱鸟的朋友们在高原雪域、高山、草原、河流、湖泊、湿地、滨海甚至海岛等地开展观鸟活动,也带领观鸟队伍前往国外观鸟。”马庆宇指出,一个地方的鸟类种类有限,且很多鸟类是一些地方的特有种,因此不少观鸟、拍鸟的群体便不断前往新的地方刷新种类,这也带动了一种新的经济形态——观鸟经济。
在马庆宇的观察中,许多地方通过保护生态环境,禁止人类过度采集,让鸟类能够找到充足的食物,保障鸟类的栖息繁衍。鸟类的栖息吸引了追鸟人,地方提供相关硬件支持,如餐饮、住宿和观鸟设备租赁等,形成良好的经济循环。
例如,福建有些地方政府投入大量资金发展观鸟经济,这种投入令马庆宇印象深刻。很多城市都在发展观鸟经济,北京密云的北庄镇也在扶持观鸟民宿,将传统农家院转型为生态旅馆,房间内提供鸟类图鉴和手册,墙上挂鸟类宣传画,还提供观鸟向导服务,这不仅带动了当地经济发展,也改善了农民的生活。
为进一步发展观鸟经济,地方政府在鸟类保护上也给了很大的支持。不过,让马庆宇担忧的是,部分地区在鸟类保护方面采取了非科学手段,比如为了人类观鸟的“景观”而破坏了鸟类躲藏的植被,湿地岸边硬化影响鸟类栖息,一些湿地公园不科学增加湖面水深使得浅滩涉禽难以生存,一些地方存在有组织的过度投喂行为等,反而办了坏事。
如何在保护鸟类栖息地和促进观鸟经济之间找到平衡点?马庆宇表示,一方面,许多地区采取措施保护鸟类迁徙的停歇点,禁止掠夺式采集活动,确保鸟类能够找到充足的食物;另一方面,通过科学指导观鸟经济的发展,吸引游客前来科学观鸟和拍鸟,这不仅可以促进当地经济的发展,还能提高了公众对生态保护的意识和参与度。
虞磊也提醒,保护不意味着过度开发,过度开发反而会破坏鸟类赖以生存的环境,“真正的生态友好,不是打造人造景观,而是让自然回归本真。观鸟最好走进大自然,原生状态是最好的。”
采写:南都记者王玮 发自北京
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