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屋图》 陆小曼 作
在传统文化视域下践行美育浸润,需要不断深入解析中华美育精神的内涵,探索一套根植于传统文化土壤、深植于生活经验的美育语言和实践模式。在应用过程中,如何感知美的形式、感悟美的内涵,获取人生“美力”,需要在一次次美的体验中不断理解、内化和升华。本文以赏梅之思拓展开去,尝试在“梅花”这一经典文化语境下所历经的美的体悟、思索和表达中,为传统文化美育的实践提供一些启发。
偶见张燕昌先生一则篆文“冰玉一色”。边款:“穰园先生筑书舍于梅林,题曰‘冰玉一色’。乙巳二月,偶来信宿,犹见疏花着树,余香入室,雨窗篆此,以志清福。”由此想起钱选《西湖吟趣图》的题画诗:“粲粲梅花冰玉姿,一童一鹤夜相随。月香水影惊人句,正是沉吟入思时。”梅花自和靖之后独领千年幽洁诗风,成为气格清谨、孤耿绝俗的文士化身。赏梅为伴、携梅为友、以梅入诗,人与梅的互动,实为雅趣清福。
其实,对于梅花意象的感知,早已被刻画在了文化的传承基因中,一触及便是疏影横斜、冰玉绝尘。但这些铺陈了千年的画面,吟诵了千遍的诗句,都只有在我们真正置身梅林的暗香浮动中,才在一瞬间释放它盘亘未发的生命力,让人获得生动、鲜活、亲切的共鸣。当我在中山公园的蕙芳园看到一树一树的梅开,于风动香浮的那一刻,便瞬间领会了“疏花着树,余香入室”的神妙,理解了“雨窗篆此,以志清福”的快乐。这一刻,精神的连接、时间的绵延、当下的生机,协奏出一段无声胜有声的人文之歌,涌入心中的那种满足感与幸福感也逐渐清晰且具象。我想,这就是所谓心灵的美之旅程、是关于审美的最初体验——它生动、鲜活、有趣而充满积极的能量,在感知美的过程中充盈了情感的体验、获得了身心的愉悦,在体悟的过程中加深了对传统文化中美的意象的理解、丰富了精神世界。
美的感知与表达
美的感知,起步于人与自然的天然连接,应而发之,则为美的创造。在这里,仅以一般狭义的“美”(优美)之体验为例——写文章时,正值北京的初春,我在公园的河边徘徊,沉醉于浮光跃金的河面、盈绿起势的菖蒲,更别提花影移墙、嫩柳悬波之景,关于春天的每一瞥都是风轻却势浓、色鲜而力怒,让人深感轻盈明妍、朝气蓬勃。脑海中不时回旋着关于春天的诗词,最令人气晏神清的是司空图《诗品二十四则·纤秾》:“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
寒来暑往,周而复始,千年万年过去,我们从未中断对春天的憧憬与颂歌,对春天之美仍是“乘之愈往,识之愈真”。而每个萧瑟寂寥的冬日,我们也从未忘记那坚冰下蕴含的蓬勃未来,王维说:“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人对于春日之美的赞叹便是如此直接地建立在感应自然的蓬蓬生机之上。感美景而抒发与表达,便拉开了审美活动的序幕。在此互动中,美是可以直接采撷、生动感知的,它充盈并储备了身心之悦赏,练习了美的通感与表达,形成了基本的审美态度,为更深层次的美的审视与应用奠定了坚实基础。
现在身处快节奏生活中的我们,与自然的连接若即若离,用于感知美的时间也大大缩短。没有“乘之愈往”的体验储备,没有“识之愈真”的情感转化,又何从谈起美的认知而至创造?还记得宋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的那个不眠夜吗?苏轼见“月色入户”,“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见“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美的感知如此俯首可掇、生动有趣,但又有几人可得?“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我们往往缺少的是从自然中发现美的心情与视角。慢下来,去寻找,去感受,去开启心中那个“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声色世界。
美的理解与创造
宋代梅诗兴盛,梅花的高洁出尘为文人士夫所钟爱。梅花还是一样的梅花,但梅诗却反映出每个人不同的文化底蕴与人生况味,对梅花的审美活动由此上升为人生之境的哲学思考,可寄沉浮,或觅玄览,在与梅花精神意蕴的共鸣中完成人生意义的思考。这“可寄沉浮,或觅玄览”的美,足以让我们在面对人生各种境遇时都得以神养游息、超拔乐观、振奋精神,不致沉湎蹉跎,浪掷光阴。
陆游说,欲作好梅诗,“当造幽绝境”;我们也可以说,欲得超越表象的持久美力,这“幽绝境”并无现成之所,唯去阅历中觅得、在沉淀后筑牢,在这喧嚣纷扰的俗世间搭造——就像倪瓒画中的空亭,于寻常世间揽得一片天地灵气。人声鼎沸行走于尘嚣之中,神思纵横驰于山河万里,心斋坐忘通于万古思域,这或许也是诸如山水画这般艺术形式带给我们的独特审美感受。这“幽绝境”,也如八大山人的“渊住处”——八大山人有题款云:“左右此何水,名之曰曲阿。更求渊注处,料得晚霞多。”无论我们身处何境,要记住八大山人在破屋烂庵中对晚霞的期许;要记得杜甫于成都,在“茅屋被秋风所破”的窘迫中还能描摹“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的美意,咏着“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的智慧,不忘“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济世情怀。
苏轼《梅花二首》:“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你是否也有过“开自无聊落更愁”的境遇,有过“花开花落两由之”的怅然——“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我们并非孤独,生命的跋涉总有清溪百曲相伴。如此,偶遇挫折又如何?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苏轼在《黄州寒食帖》中写“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无处释放的苦闷孤寂转而在几天后的《定风波》中便烟消云散:“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这是独属中国人的转镜独白,铿锵烂漫。神宗元丰七年(1084),苏轼再迁汝州时作诗:“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美意如斯,健胜进取。正是这样一位时时葆有美之精神的文士,成为千年文化史上的一座丰碑,他的人格风范、文学成就、生活美学,都深深影响着后来人。
九百年后,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让人一读如遇春雷激荡,再读如有春风拂面,三读已是粲然泪目——在20世纪60年代特殊的历史时期,艰难困苦不见,昂扬乐观唯存。正是这位具有超拔之意志、高越之情怀,永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与革命浪漫主义情怀的世纪伟人,坚定地带领中国人民赢得民族独立并创建了新中国,带领中国人民走上了社会主义建设的道路。
美的升华与应用
自号“梅花屋主”的王冕有一首《题墨梅图》:“朔风吹寒冰作垒,梅花枝上春如海。清香散作天下春,草木无名藉光彩。长林大谷月色新,枝南枝北清无尘。广平心事谁与论?徒以铁石磨乾坤……”给我们呈现了与宋代主流咏梅不同的言辞格调,少了冰姿雪容、绝俗弃尘一类幽冷内敛的描摹,而是突出梅花春信如海、泽被草木的超拔普惠之精神,读来耳目一新,情志为之振奋。梅花既可当得姑射神女,也可为春天信使——美的应用更不应束之高阁,或仅为少数专业人士修身赏阅,成为曲高和寡的天外之音,美的视角、美的涵育、美的应用只有切实扎根于社会、服务于大众、应用于日常,与古为新,应时生发,才能葆有更加鲜活的生命力和旺盛的创造力。
时下对于在青少年群体中开展美育浸润行动的重要性日益凸显,美育作为一种“情与志”的教育,在依托各项活动开展的过程中,更应尊重青少年身心发展规律,注重青少年内心情感与志趣的发掘、引导与熏染,以美为媒,促进青少年真正做到以美育塑造身心协调之自我、情志高拔之自我、人际协调之自我,逐步探索建立以中华美育精神为指导、涵养具有本土人文特色、利于有效社会传播的美育实践体系。
最后,借用清代丘岳《梅屋觅句图》的一首题画诗所言,“扫地焚香一室幽,新诗吟破隔季愁。开门童子惊春到,笑指梅萼满屋头”,希望身处时代广宇中的每一个人,都有南窗吟诗的心性,有与人唱和的雅量,汲精而耕,与美偕行,蓄力收获花萼满庭、暗香浮动的美好。
(作者系中国宋庆龄青少年科技文化交流中心科学传播专业馆员)
《中国教育报》2025年04月25日 第04版
作者:杨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