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文字整理 丁小村/供图
主持人:季风(阳光报《非常对话》主编、作家)
对话嘉宾:丁小村(汉中市文联副主席、作家)
嘉 宾 简 介
丁小村,本名丁德文,陕西西乡县人。1968年生,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会员。现居陕西汉中。
发表有中短篇小说及散文、随笔等数百万字,出版有小说集《玻璃店》、非虚构作品《秦岭南坡考察手记》、自然散文《大地的初心》等。
2006年,丁小村在秦岭紫柏山。
2012年,丁小村在重庆武隆采访。
编者按
丁小村的文字如同秦岭的山风,质朴有力,让我们领略了他写的秦岭的壮美与深沉,也让我们看到了陕南文学的独特魅力。有人说,乡愁是男人的奥德赛,是女人的逃离。再读了丁小村的文字,更是感受深刻。丁小村采访了三峡库区移民的那些个体守望者,他们在未曾淹没的山顶、村庄、田地上等毅然筑起家园,继续驻守,饱含着对故园的不舍。
丁小村记录下了村庄的三棵树。在饥荒年代,村人砍了一片竹林,挖出竹根,在那片土地上开荒种粮。填不饱肚子的人们不再爱惜漂亮的自然风景,但贫瘠的土地长不出好庄稼,种植的苞谷也像饥饿的孩子般干瘦孱弱,不胜风雨,在成熟期倒伏一片,产量很低。同村的大伯在地边种了三棵树,一棵椿树、一棵李子树、一棵梨树。大伯死后,他的儿子在那片土地上种了果树,每年开花时,宛若云霞,把山坡点染得像仙境。三棵树仍在,已经繁衍成旺盛的果园。
季风:小村先生好!您是一位扎根秦岭深处写作的本土作家,一直用文字描绘着秦岭的苍茫与厚重,记录着山民的悲欢与离合。今天,让我们走进您的文学世界,聆听您与秦岭的故事。您曾说过,秦岭是您写作的“原点”,能否分享一下您是如何与秦岭结缘的,并决定以此为背景进行创作?
丁小村:秦巴山区的人们一般把北边的秦岭山地叫做“北山”,把南边的大巴山地叫做“南山”,但就地理景观来说,北山和南山是有明显区别的。我从小生活在南山区。大巴山的低山坡地相对多一些,秦岭山区则高山峻岭更多一些,林区更深更密。在2006年前后,为了写作《大秦岭:清洁的家园》(出版时改为《秦岭南坡考察手记》)这部书,我走访秦岭地区多一些。这里更多的是崇山峻岭、深沟险谷,壮美的高山草甸、古老的丛林和神秘的珍稀野生动物都令人着迷。我写作了大量有关秦岭地区的自然生态、地理人文的作品,包括长篇非虚构作品《秦岭南坡考察手记》和一系列自然题材的短篇作品,其中部分短篇作品也被选入自然散文集《大地的初心》。有人把秦岭地区叫做“珍稀动植物最后的避难所”,与这里特殊的地理环境有极大的关系。因为自古的封闭而形成了相对良好的野生环境,也因为自然环境的险恶而成为野生动植物的避世栖息之所。秦岭中很多县区,近代以来开发相对缓慢,因为工业文明的落后,反而保存了一些天然野生的自然资源,同时也保存了很多农耕文明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从自然和人文角度,这些都是让我感兴趣的写作题材。作为一个崇尚自然的作家,我也非常热爱我们民族古老的生态文明,因此在对秦岭自然的描写中,也融入了对于人文的观察和描写、思考和探求——当然这也是当代读者喜欢的阅读内容。
季风:您的作品常以小人物的命运折射时代变迁,这种独特的视角是如何形成的?秦岭山民的日常生活对您的写作产生了哪些影响?
丁小村:社会发展和时代进程中经常不可避免地出现阶层的撕裂——当代社会也有很多类似的撕裂,比如贫富之间、知识精英与普罗大众之间、不同观念人群之间……诸如此类,具体到文学所观察的对象,这种撕裂和身处撕裂中的人群,都是作家观察和思考、记录和创作的对象。可能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人,他的生存处境中包含了各种社会现象、各种形式的撕裂、各种当代人可能经历的焦虑与困顿……作为小说作家的我,可能最感兴趣的也是这类形象。我从小生活在秦巴山区,山区农民、山村孩子、山区小镇的青少年,都是我人生经历中扮演过的角色,也是我身边许多人同样承担的角色。这些素材有时候就存储在记忆之中,随时都可能触发,甚至勾起我相同的感受和体验,因此写作也就具有了某种意义上的真实和具象。在非虚构作品中,我可能以非常真实的写作来展现这些人物,乃至我自己也成为文本中的一个人物;在非虚构作品中,这些共情的感受,也强化了我作品的真实性和体验性。有时候“把假的写得像真的”,有时候“把真的写得像假的”,写作中这种经常性的转换和呈现,非常有意思,也可能造就有趣的文本。
季风:以秦岭为背景写作,难免会遇到方言、民俗等地域性元素的运用。您是如何平衡作品的文学性与地域性,使其既不失乡土气息,又能广泛地被读者所接受?
丁小村:方言是民族文化的一个非常典型的传承,方言里边也积淀了很多汉语的古老遗存,比如陕西关中方言中的很多古语遗留,陕南方言中当然也有很多类似的遗留,对作家来说,这本身不是障碍,反而更有利于创造性地运用语言。特别是方音的韵律和节奏,本身可以给我们创造语言提供质料。同时方言、民俗等也是原汁原味的写作素材,恰当地运用,对于文学会更有益。当然不一定非得要强调“地域性”,真正好的文学一定是超越地域性的,但是每一个作家都可能立足某个“地域”,从个体到集体、从个例到普遍,对作家的创作也是一种挑战。某个作家的“地域性”,有可能变成他文学创作里边独特的“象征性”,这也是非常有趣的。从文学史看,很多作家创作中独特的“地域性”,反而最后成了广为接纳的“普遍性”,比如福克纳和马尔克斯,比如卡夫卡和鲁迅。每一个作家都应该向这些文学大师们学习。
季风:您笔下的秦岭山民形象,鲜活立体,令人印象深刻。在塑造这些人物时,您准确把握住了他们的性格特点,并赋予了他们时代精神,也让您的作品充满了对秦岭生态的关注,并深刻地反映了现代化进程对山区的冲击。在您看来,文学应该如何记录和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
丁小村:是的,我对秦岭生态的关注,也是当代社会很多热爱自然的人群(他们可能是环保爱好者、科学工作者、普通读者、户外活动和旅行爱好者,甚至是人文学者、生态和自然观察者)共同关注的。由于人口的膨胀、现代社会工业和科技的发展、城市和人居的繁盛,必然造成地球资源被过度开发、自然环境的毁损破坏、人与自然的极端冲突等各种各样的问题。当代社会既有致力于解决这些问题的行动者,也有很多带着思考、致力于探索的观察者和思想者。作家也是其中的一员。文学首先应该真实地记录当下我们所面临的一切问题,尽可能带着呵护人类文明和延续人类文明的善意来思考和书写这些问题,作为作家首先也是思想者,天生带着对问题的探求与追问,从而把这些问题以各种方式融入自己的文学创作中。无论是一篇非虚构的纪实作品,还是一首带着深深忧思的诗歌,甚至一部描写人与自然永恒冲突的大部头科幻小说,中间永远都要有作家本人“在场” —— 与当代同步、与读者共情、与未来同守望。
季风:秦岭的山水风光、人文历史,为您的创作提供了哪些灵感?您能否为读者们分享其中一个最令您难忘的创作经历?
丁小村:我每一次深入到秦岭山区,都会收获很多新鲜的见闻和感受,很多观察和经历、印象和感触,都会沉淀在记忆中,某些时候它们会成为灵感的触发源。既让我产生写作的冲动,也为我提供写作的素材,还能让我反思写作的成败。比如我可能很多次到留坝山区的某个村庄,在村口一棵古老的大树前观赏、流连过,甚至听一对农村老头老太在老树下给我们唱山歌,对我来说,能够看到这样一棵生长在这小村庄里三百年或两百年之久的老树,会让我产生一种奇特的神秘感,会很自然地想象它经历过的朝代,它面对过的人祸天灾,它树荫下一座小寺庙的毁损与重建、一个家族在这里留下的老旧痕迹(可能是一块门墩石,一块残损的墓碑,甚至一只青花碗的碎瓷片),这会让我头脑中想象出很多故事。某一天,我和人闲聊,说到自己的童年,说到我家后边山梁上的一棵大树(小时候我经常在那下边玩),突然就会想起留坝某个村庄的这棵老树,这一刻就仿佛灵感来袭,触发了写作的冲动,我会用很短时间写下一篇文字,我仿佛在触摸并且破译村庄的密码——通过一棵树皮鳞皴、枝叶婆娑的老树。这样的写作过程也是非常有趣的。
季风:您近年来的作品在题材和风格上都有所突破,例如尝试了很多非虚构写作。您如何看待作家在创作中的自我突破?未来还有什么新的创作计划?
丁小村:有很多写作,被我自称为“日常”,比如我会像记日记一样,隔天或者每天写诗,比如我会像写日记一样,经常写下一些片言只语。这样的“日常写作”不炫技、不刻意于形式,甚至有游戏般的心态。所以真正呈现为某种作品的,可能来源于这些“日常写作”。这也导致我自己的写作,经常让同行感到疑惑:你诗歌写得好好的,为啥要写小说呢?是不是写小说更容易获得文坛的认可?我还真没这么想过。我以写诗为主的时候,突然开始中短篇小说的写作,这中间并非有任何功利的驱动,而是完全服从于我写作冲动的需要。写中短篇小说的时候,突然开始非虚构作品的写作,也一样。我认为作家的突破,完全在于你给自己“习惯性写作”的突破——当你觉得自己顺手丝滑的时候,打住,换一种方式,是对自己最好的提醒和警示。也许重新开始写作就是突破。每一个作家都应该时常突破自己,也包括在自己洋洋得意的时候适当给自己当头一棒。接下来的写作,我也许会去写一些我原来就设想过要写作的题目,但也一定会去做一些新的“突破”。
季风:陕西文学有着深厚的现实主义传统,您认为您的创作是如何继承和发展这一传统的,包括您对秦岭的未来发展有何期待?您希望自己的作品能为秦岭带来什么?
丁小村:作为生态秘境的秦岭,已经受到很大的破坏——公路和铁路的修建、旅游的开发、乡村和城镇的发展、资源的过度开发……我们国家也和整个世界同步,尽可能地保护已有资源、致力于生态恢复和重建。在人与自然的矛盾中寻求和谐发展,在有限资源的耗费中获得可持续发展。作为作家,我也更关注这些,当然也在写作中尽可能突出这些。致力于自然地理的书写、生态环境的观察、对地理景观的欣赏,都形象而可观地为读者带来美的享受和善的思考,同时也可能为未来留下形象的资料。同时,在对自然的思考和书写中,我也努力勾画和重现我们民族古老的生态观念。这悠长而优雅的“生态文明”,是种植在我们民族血脉中的,从古老的《诗经》《庄子》到现代的诸多优秀文学大师,他们深受这种古老生态文明的熏染,从而让我们民族生活记忆充满了独特的诗意与哲理。希望我的读者能够感受到这份绵长与深远、诗性与高贵,这也是我们在现代都市生活的心灵枯竭、焦虑与迷茫中可能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