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杭城西有座青云观,年久失修,香火寥落。观中只余一位年近古稀的老道长,带着两个小道童勉强维持。忽一日,观里来了个怪人,自称"了不了道人",求借一隅之地暂住。
那道人约莫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亮如晨星。他穿一领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腰间悬个紫檀葫芦,走路时葫芦里发出液体晃荡的声响。最奇的是,他额前有一道形如闪电的疤痕,时红时白,仿佛会随着呼吸变色。
老道长见他气度不凡,便留他在观后的茅屋住下。谁知这道人住下后,既不诵经也不打坐,每日只是提着葫芦在城里闲逛,专往贫民聚集的陋巷钻。有人病了,他便从葫芦里倒出些药丸相赠;有人饿了,他又从葫芦里取出几个铜钱。神奇的是,那葫芦看着不过巴掌大小,却似有无尽之物,任他取出多少也不见底。
城东卖豆腐的老王头得了痨病,咳血三月,眼看就要不行了。了不了道人路过,从葫芦里倒出三粒碧绿的药丸,让老王头用无根水煎服。三日后,老王头竟能下床走动,咳症全消。老王头带着全家跪谢,道人却只讨了一碗浊酒,仰头饮尽便走。
城南李家的孩子掉进井里,捞上来时已没了气息。道人赶到,从葫芦中倾出一滴晶莹液体,滴在孩子眉心。不多时,那孩子突然睁开眼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李家要重金相谢,道人分文不取,只要了孩子父亲腰间酒葫芦里的一口烧刀子。
如此三月,了不了道人的名声传遍了余杭城。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都称他为"葫芦仙"。道人听了只是笑笑:"贫道非仙非圣,不过是个'了不了'的俗人罢了。"问他这名号何意,他便指着额上疤痕说:"看得破,忍不过;放得下,忘不了。故曰'了不了'。"
这一日,道人正在观前老槐树下打盹,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睁眼一看,却是余杭太守赵德昌的亲随,满头大汗地跑来行礼:"仙长救命!我家公子突发恶疾,太守大人特遣小的来请!"
了不了道人随那亲随来到太守府,只见朱门大开,仆役们神色慌张地来回奔走。赵太守亲自在二门相迎,这位平素威严的父母官此刻面容憔悴,双眼通红。
"仙长救我儿一命!"赵太守竟不顾身份,扑通跪地,"犬子昨夜突发怪病,如今已不省人事!"
道人扶起太守:"大人不必如此,容贫道先看看公子。"
进入内室,只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躺在床上,面色铁青,嘴唇乌紫,胸口几乎不见起伏。更骇人的是,他裸露的手臂上浮现出条条黑纹,如同被墨笔描画过一般。
道人俯身查看,先是诊脉,又翻看少年眼皮,最后从葫芦中倒出一滴透明液体,滴在少年眉心。那液体竟像活物一般,在皮肤上游走一圈后消失了。
"如何?"赵太守急切地问。
道人沉吟片刻:"公子此病,非药石可医。"
赵太守闻言,面如死灰:"难道...没救了?"
"非也。"道人摇头,"公子之病不在今世,而在前世。这是孽债缠身,因果报应。"
赵太守愕然:"仙长此话怎讲?"
道人从葫芦中又倒出三滴液体,滴在自己掌心,竟形成一个微型水镜。他将水镜展示给赵太守看:"大人请看。"
水镜中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面貌凶恶的壮汉正在殴打一位老者,抢走老者怀中的包袱。老者哀求不止,那壮汉却变本加厉,最后竟将老者推入河中扬长而去。
"这...这是?"赵太守不解。
"此乃公子前世。"道人收起水镜,"那恶霸作恶多端,害死无辜,今生转世为大人公子,正是要偿还前世罪孽。"
赵太守浑身发抖:"可有解法?"
道人轻抚腰间葫芦:"解铃还须系铃人。大人若真想救公子,需做三件事。"
"仙长但说无妨!便是要我的命也使得!"赵太守急道。
"其一,"道人竖起一根手指,"找出当年被恶霸害死的老者后人,厚加抚恤;其二,大人需将历年为官所得不义之财,尽数散给贫苦百姓;其三..."道人顿了顿,"大人须在公堂之上,自陈为官以来的过失,向百姓谢罪。"
赵太守听罢,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这三件事,件件都戳中他的痛处。他为官十余年,虽不算大奸大恶,但也收受过贿赂,判错过冤案。若真按道人所说去做,不但官位难保,恐怕还要吃官司。
"这..."赵太守犹豫不决。
道人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床上的少年。此时少年呼吸更加微弱,手臂上的黑纹已蔓延到了脖颈。
"我...我答应!"赵太守终于咬牙道,"只要我儿能活,什么都依仙长!"
次日清晨,余杭府衙前贴出一张告示,太守赵德昌将于午时公开自陈过失。消息一出,全城哗然,衙门前很快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时近正午,赵太守身着素服走出衙门,当众跪下,将自己为官以来的种种过错一一坦白。从收受富户贿赂,到错判冤狱,甚至包括私吞赈灾粮款等事,和盘托出。说到痛处,这位父母官涕泪横流,连连叩首。
百姓们先是惊愕,继而愤怒,最后见太守诚心悔过,又生出几分怜悯。人群中,一位白发老者突然高喊:"太守既已知错,我们何不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原来这老者正是当年被恶霸害死的老者的孙子。赵太守连夜派人寻访,不但找到了他,还将家中半数财产相赠。老者起初不肯原谅,直到看见太守独子命在旦夕,才动了恻隐之心。
了不了道人站在人群外围,静静看着这一幕。他取下腰间葫芦,饮了一口,然后悄然离去。
三日后的黄昏,赵太守独子的病情突然好转。黑纹渐渐消退,呼吸也平稳下来。到了第五日,少年竟能坐起喝粥了。赵太守喜极而泣,连忙派人去青云观请了不了道人,想要当面拜谢。
谁知道人早已离去,只在茅屋的墙上用木炭题了一首诗:
"葫芦浊酒度春秋,
前世因缘今世收。
若问此身何处去,
青山绿水任遨游。"
老道长告诉赵太守,了不了道人临走时留下话,说太守若能真正改过自新,其子自会痊愈;若只是权宜之计,病症必将复发,且更加猛烈。
赵太守闻言,沉思良久。第二日,他向朝廷递了辞呈,将家产尽数散给贫民,自己带着康复的儿子和那位白发老者,回到乡下老家,过起了耕读生活。
至于了不了道人,有人传说在洞庭湖畔见过他,依然一袭青衫,一个葫芦,向渔夫讨酒喝;也有人说在峨眉山巅见过他,葫芦中倒出的不再是药丸,而是朵朵莲花。但最离奇的说法是,二十年后,有人在终南山看见一位额有闪电疤痕的老道,正与一位酷似当年赵太守独子的中年文士对弈饮酒,谈笑风生。
而那紫檀葫芦的秘密,终究无人知晓。只知它时而空空如也,时而又似能容纳万物,恰如这世间的因果报应,看似虚无缥缈,却又真实不虚,了犹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