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风裹挟着辽东特有的凛冽,穿过山沟,卷起尘土,又悄无声息地消散在宽甸的田野间。
三十年过去,我仍记得曲家院子里那棵老梨树,花开时雪白一片,像是给那段驻训的日子蒙了一层柔软的纱。
我们班分住在两户人家,曲支书家是其中一户。老曲五十来岁,瘦高个子,说话时总带着几分庄稼人的实在。
他妻子是个手脚麻利的女人,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们有三个女儿,最小的还在念书,儿子在沈阳读大学,是家里的骄傲。而二女儿曲玲,成了那段山沟岁月里最鲜活的记忆。
曲玲约莫二十出头,眉眼生得极好,尤其是那双眼睛,黑亮亮的,像是盛着一汪山泉水。她不像村里其他姑娘那样怕生,见了我们这些当兵的,总是大大方方地打招呼。
起初,我们帮她家挑水、扫院子,她也只是笑着道谢,并不多话。直到那天在河边,一切才有了微妙的变化。
那是个晴朗的午后,我端着盆去河边洗衣。河水流得不急,阳光洒在水面上,碎成一片粼粼的金。
我刚蹲下,就听见身后有人喊:“解放军同志,洗衣呢?”
回头一看,是曲玲。
她挽着袖子,手里也端着木盆,几步走过来,在我旁边蹲下。
“我帮你吧,你们当兵的衣裳厚,不好搓。”
没等我推辞,她已经利落地接过我手里的衣服,在石板上揉搓起来。
我有些局促,只好找话聊:“听说你要去丹东打工?”她手上动作没停,轻轻“嗯”了一声:“本来是要去的,可我爹说家里缺人手,让我再等等。”
说着,她抬头看我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山沟里的风都静了。
从那以后,曲玲总找机会凑近我。有时是“恰好”路过我们训练的场子,有时是“顺路”给我们送点自家腌的咸菜。
班里的战友们打趣:“老周,曲家二姑娘是不是对你有意思?”我嘴上呵斥他们别胡说,心里却清楚,那双眼睛里流转的情意,骗不了人。
可我已经结婚了。妻子在老家,虽不常写信,但每封家书都让我记着自己的身份。
曲玲的热情让我既感动又惶恐。
有一回,我在院子里劈柴,她走过来,递给我一碗凉茶。“歇会儿吧,天热。”她说。我接过碗,没敢看她的眼睛,只含糊地道了谢。
她站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她母亲很快察觉了异样。
一天傍晚,曲婶把我叫到灶间,塞给我一包烟叶,低声道:“周班长,你们当兵的有纪律,玲子年纪小,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
我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您放心,我有分寸。”
此后,我刻意避开曲玲。训练结束后,我不再绕路从她家门前过;河边洗衣,也专挑正午没人的时候。
有一回,我在村口碰见她,她远远站着,眼神复杂。
我想说点什么,却终究只是点了点头,快步离开。
两个月后,驻训结束。
离别那天,村里人都来送行。曲支书握着我的手,说了些感谢的话。我四下张望,没看见曲玲,心里竟有些失落。
直到车子启动,我才在人群最后瞥见她的身影——她穿着那件淡蓝色的褂子,静静地站着,目光追着我们的车。
我慌忙别过脸,不敢再看。
三十年过去,我早已自主择业,过上了平淡的生活。
偶尔夜深人静,那段往事仍会浮上心头。
我曾想过回去看看,打听曲玲后来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
可转念一想,何必呢?有些故事,本就该停在最美好的时候。
如今的老宽甸,想必早已变了模样。那棵老梨树或许已被砍倒,那条小河也可能改了道。
唯有记忆里的曲玲,永远停留在二十岁的夏天,眼睛亮亮的,站在河边对我说:“解放军同志,洗衣呢?”
人这一生,总会遇到一些纯粹的情愫,像山间的风,来得突然,去得无声。它不沾染世俗的计较,也不背负责任的重量,只是单纯地存在过,照亮过某段时光。而我们能做的,或许就是让它留在原地,不打扰,不追寻,像封存一坛老酒,任岁月沉淀出最醇厚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