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木
百万骑手上社保,又迈出关键一步。
日前,美团在泉州、南通试行养老保险补贴试点,只要月收入达到就业地相关缴费基数下限,无须签署任何承诺或邀约、无参保地点限制、无时长单量限制、无跑单类型限制,均可享受50%的现金补贴。
这是自2022年美团进行“职伤险”试点以来,首次面向全类型骑手开放养老保险试点,也是首个由平台推动的、批量向灵活就业群体直接补贴的方案,预计将覆盖上百万骑手。
这一探索,最终受益的不只是骑手,更是数以2亿计的庞大灵活就业群体。
01
任何探索,都不能脱离国情而存在。
灵活就业人员不只存在于中国,“零工经济”更是遍布全球,欧美国家对于外卖骑手是否属于正式员工依旧莫衷一是,社保模式同样千差万别。
与欧美国家相比,我们的特殊之处在于全球规模最大的灵活就业人员、“城乡中国”的人口流动格局、养老统筹地域壁垒的存在、就业优先的现实紧迫性……无不加剧社保问题的复杂性。
其一,我国共有7.34亿就业人员,但拥有完整社保的仅占1/3,完全缴纳“五险一金”的更是不到1/4,“全民社保”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这倒不是因为社保覆盖面不够,而是不同群体有着不同的现实需求,对于不同层次的保险有着不同的优先级。
对于体制内单位来说,完整的“五险一金”是“铁饭碗”的标配;对于大型企业来说,“五险”则是最基本的要求。
但对于灵活就业人员来说,医保、工伤险的必要性最高,养老保险次之,失业保险可有可无,公积金意义有限。
因此,灵活就业人员上社保,究竟是向一部分人直接一次性配齐所有社保,还是面向更多人先从最紧要的工伤、养老保险入手,循序渐进,有待探索。
其二,我国灵活就业人员已超2亿人,多数都是流动人口,骑手更是如此。
根据调研数据,美团外卖骑手中,40%为跨省份流动就业,70%为跨城市流动就业,外来务工人员占比高达81.6%。
图源:《北京社会发展报告(2022~2023)》
过去40多年来,我国完成了从“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的巨大跨越,形成全球规模最为庞大的人口大迁徙现象,大量流动人口以“劳动力红利”撑起了城市的飞速发展。
在北上广深的街头,你能听到骑手们天南海北的口音。只要付出汗水,就能拿到不亚于蓝领工人的收入,但遗憾的是,很多人最终还是要回到老家养老。
然而,我国的社保制度尚未实现全国一体化,不同省份缴费基数、养老待遇截然不同,“在大城市交高标准的社保,回老家享受低标准的退休待遇”等担忧并非杞人忧天。
更何况,社保最低缴纳期限将从15年延长到20年,一旦断缴,就无法享受完整的养老待遇,而养老保险目前仅实现省内统筹,一旦从大城市回到老家,养老金只能部分迁移,势必削弱其吸引力。
其三,全国上千万外卖骑手中,全职骑手占比很小,超过九成是兼职众包,显然不是传统的社保体系所能直接覆盖。
所谓灵活就业人员,顾名思义与稳定就业人员相较而言。
我国的社保制度,恰是基于稳定的劳动关系而来,企业与员工之间关系简单而清晰,但以外卖骑手为代表的灵活就业人员,多数属于“不完全劳动关系”的范畴。
灵活的就业与不灵活的社保,本身是不兼容的。
如果强制将骑手转为全职,“进出自由,灵活就业”的需求就无从体现,也与灵活性、过渡性的职业特征相违背,并且还可能动摇这个“就业蓄水池”的稳定。
要知道,美国加州、西班牙、新加坡都曾推行过将零工群体转为全职员工的方案,均以失败告终。
因为把灵活就业倒退回传统雇佣关系,导致就业的门槛会大大提高,最终导致企业减少用工,导致更多劳动者失业。
其四,调查显示,七成外卖骑手“只愿意缴纳500元以下金额”,他们也需要社保来保障将来的生活,但现阶段不想为此付出太高成本。
这背后,还是那道最简单也最直白的选择题:是要当下马上到手的真金白银,还是数十年之后才能兑现的养老福利。
关于就业与社保的取舍,中国社科院世界社保研究中心主任郑秉文有句精辟的论断:“牢记就业是第一福利,其次才是社保,不要本末倒置,不要为了社保而减少就业”。
套用这句话,对于骑手来说,收入是第一考量因素,社保当然也有必要,如果鱼和熊掌不能兼得,自然要有所取舍。
可见,社保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在收入与保障之间取得平衡,还需要更进一步的探索创新。
02
2亿灵活就业者,到底需要怎样的社保?
四重基本“国情”的存在,意味着骑手等灵活就业者社保问题没有“一招鲜”的终极解决方案,只能寻找平衡各方利益和需求的次优解。
黑板经济学家最喜欢讨论最优解,但真实世界往往只有次优选择。现实社会是复杂的,利益主体是多元的,公共政策是面临约束的,所有的解决方案必然都是有取舍的。
问题的一面,社保当然需要骑手。养老保险属于典型的社会共济制度,且存在不同代际之间的转移支付效应,只有将更多年轻人纳入其中,扩大养老金的总盘子,才能保证其可持续性。
问题的另一面,骑手同样需要社保,无论是为“老无所依”的未雨绸缪,还是构建和谐劳动关系的现实需要,社保迟早都会落地。
关键在于,骑手到底需要怎样的社保:是强制保障还是自主选择?是一刀切还是灵活弹性?是少数人的利好还是惠及上百万人?
从各类调查报道和研究老看,骑手们普遍追求灵活弹性的就业空间,最在意的是真金白银的到手收入,也需要有一定的社会保障兜底,但又承受不起完整“五险一金”的负担。
来去自由、生计收入、风险兜底,这种“既要又要还要”的诉求,一刀切的强制保障显然无从实现,唯有灵活、自愿、弹性且有平台或政府兜底的方案,才能满足不同骑手的最大公约数。
美团在南通、泉州两地城区进行的骑手养老保险补贴试点,正是这一思路的体现。
根据试点方案,对当月收入达到就业地相关缴费基数下限,且近6个月有3个月满足该条件的骑手,美团以相关缴费基数为基准,补贴50%的费用。
以试点地区南通为例,当地灵活就业人员养老保险最低缴费基数为4879元,参保缴费金额最低为975.8元,只要骑手达到最低收入水平,即可获得平台487.9元现金补贴,可选择就业地或户籍地缴纳,即使骑手几个月之后就选择返乡,补贴也不必退还。
这意味着,平台只诉诸于最直接也最有效的社保补贴,只要收入达到最低标准,不设任何其他硬性条件,“无前置资格限制、无参保地点限制、无时长单量限制、无跑单类型限制”,而将是否上社保、在哪里上社保、上多久社保的选择权,全部交给骑手。
“参保自愿,平台补贴”,从根本上解决了骑手们的三个后顾之忧:
既不必担心为了社保而被困在全职员工的“系统”里,也不必担心因为上社保而过多影响实际到手的收入,同样不用担忧跨地区流动导致的养老待遇降格问题。
拥有自主选择权且无后顾之忧,自然能调动骑手参保的积极性;而灵活包容的参保补贴设计,能覆盖更多骑手,也能从而让更多人从中受益。
研究测算表明,按照“五险一金”的全面覆盖模式,同样缴费基数下劳动者和企业的共同成本约在36%。粗略估算下来,每为1位外卖骑手“兜底”五险一金的成本,能给3.63位外卖骑手进行真金白银的养老保险补贴。
换言之,骑手社保的覆盖广度,和覆盖深度同样重要。
值得一提的是,美团以泉州、南通为试点不是偶然。两城都是万亿GDP城市,零工经济相对发达,新形态就业人员众多,且社保缴费基数介于一线城市与三四线城市之间,一旦试点经验成熟,更易向高线城市、低线城市双向推进。
同时,泉州的外卖骑手以本地人口为主,而南通则是外来务工人员的集聚地,骑手在就业地与户籍地之间如何选择,对于养老保险补贴的响应度如何,也能得到更为全面的检验,有利于进一步的创新探索。
可见,外卖骑手养老保险试点,不能只是停留于短期的政策应对,而要形成长期的、可持续的、可复制的制度模式。
同样,不应仅仅着眼于骑手,能否让2亿灵活就业人员都能从中受益,更考验公共政策的智慧和制度创新的成色。
03
灵活就业者养老保险破冰,有何意义?
灵活就业不是新鲜事物,在农业时代、工业时代就已有了雏形,近年来随着人口大流动、数字经济蓬勃发展而加速扩张,成为吸纳新增就业、稳定社会民生的重要渠道。
据人社部数据,我国灵活就业群体规模已超2亿人,占劳动力总量近四分之一,其中依托互联网平台的新形态就业人员超过8000万人,占灵活就业群体的近40%。
如此庞大的人群,自然不能一直游离于社会保障体系之外。但规模庞大、发展迅猛且关乎就业基本盘的特性,又决定了任何改革都难以一蹴而就,而要在实践中不断摸索前进。
早在15年前,国家层面就首次明确灵活就业者可自愿参保;2021年进一步提出劳动关系“三分法”,为灵活就业者参保扫清制度障碍。
2022年,指导美团等平台开展职业伤害保障试点,仅美团一家平台就已覆盖600多万骑手;按照政策部署,今年试点省份将由7个增加到17个;今年初,国家发改委又发文全面取消就业地参保户籍限制。
同一时期,得益于新农合、城乡养老保险的推进,我国社保体系日益完善,虽说全国只有1/3左右就业人员拥有完整社保,但最为关键的基础医疗保险已覆盖95%左右的人群,骑手自然也在其中。
调查显示,骑手对于“五险一金”的优先级排序为工伤险、医保、养老保险,对失业险、生育险、住房公积金的需求没有那么强烈。
目前,与骑手切身利益关联最为紧密的职伤险、医保都已初具雏形,下一个改革的重心自然落到养老保险上。
从职业伤害险扩容到养老保险,从小范围试点到全方位铺开,从骑手向更多灵活就业者推广,从“有没有”到“好不好”持续升级,与“先行先试,小步快走”的改革方法论可谓一脉相承。
新的问题在于,为何是参保补贴?
今年年初,人社部有关负责人表示,灵活就业人员参不起、不愿参、不便捷并存,成为权益保障的重点,需要积极研究完善降低门槛,给予参保补贴等相关政策措施,尽可能地把他们纳入社会保险覆盖范围。
可见,给予参保补贴符合从官方到民间的探索共识,也与骑手工作灵活性、流动性、过渡性强的特征相契合。
要想降低劳动者缴费负担,增强其获得感,同时尊重劳动者的自主选择权,提高参保意愿,在传统“五险一金”之外寻求新的方案就成为必然。
事实上,不只是平台企业,许多城市也正在通过补贴撬动灵活就业者参保的积极性,甚至将之作为从“抢人”到“留人”的重要筹码。
厦门推出灵活就业人员职业伤害保险“益鹭保”项目,财政补贴50%保费;杭州将“西湖保”类公益商业医疗保险模式扩大到灵活就业群体,对于就业困难群体在灵活就业后给予一定社保补贴。
这是“受益者付费”逻辑的体现,也是城市对于流动人口“劳动力红利”的积极弥补,更是对“投资于人”理念的积极贯彻。
灵活就业者对于平台经济的意义广为认知,但对于城市同样有着不容低估的作用——既是维系生产、流通、消费等经济循环的重要主体之一,也是维持城市低成本运转不可或缺的一环,而骑手等新形态就业人员,更是数字基建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近年来,许多省市开始意识到人口不是负担而是资源,既是生产者也是消费者更是创新者,而高学历人才、普通劳动人口缺一不可,由此带动抢人大战从“抢大学生”到“抢人口”的巨大跨越。
就此而言,灵活就业群体的社保问题,关乎劳动者个人,关乎相关企业,关乎社会,也关乎城市的长远发展。个体选择、平台担当、社会包容、政府参与缺一不可。
无论如何,一个尊重灵活就业者劳动价值的社会,一个用就业收入和社会保障托起外卖骑手尊严的制度,一个对外卖小哥有温情且愿意付出的地方,无疑能赢得更多人的认可和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