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7月,吉林杨木林子村的山路上,两辆日军军车卷着尘土疾驰而来。
东北抗联第三师政委周建华伏在陡坡后的灌木丛中,手指紧扣扳机,目光如炬。战士们屏息凝神,只等他一声令下。
这是千载难逢的战机——日军毫无防备,地形易守难攻,一旦开火,必能全歼敌军。
然而就在此时,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跌跌撞撞冲上山坡,扑通跪在周建华面前:“周政委,求您千万别打!你们打完走了,鬼子会把全村老少杀光啊!”
空气骤然凝固。远处汽车的轰鸣声越来越近,战士们的枪口微微发颤,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周建华身上。
打,老百姓可能遭到报复;不打,就白白浪费了这次歼灭日军的机会。
这个年仅23岁的年轻政委死死攥住衣角,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会作何选择呢?
1913年,吉林省双阳县佟家乡的邓家大院里,一个男婴呱呱坠地。父亲邓财主为他取名“邓晓村”,早早规划好了一条康庄大道:读私塾、考功名、入仕途,光宗耀祖。
可邓晓村偏偏是个“怪胎”。他厌恶长衫马褂,反倒对长工们的破棉袄更亲近;私塾先生讲“之乎者也”,他却在课本底下偷看《新青年》。十六岁那年,他给自己起了个笔名“碧天氏”,写下第一首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若得天公剑,斩尽人间毒。”
1931年秋,日军铁蹄踏破沈阳城。十九岁的邓晓村撕碎父亲托关系买来的县长委任状,将名字改为“周建华”——“建我中华”之意。
第二年春天,他瞒着家人把祖宅变成抗联的地下交通站;出去打游击前的深夜,他给新婚妻子留下字条:“国破家何在?此去若捐躯,勿念。”
1934年冬,南满特委成立大会上,21岁的周建华被任命为游击队政治部主任。台下议论纷纷:“一个没摸过枪的学生娃,能带兵?”连炊事班的老王都嘀咕:“这细皮嫩肉的,别被枪响吓尿裤子!”
但质疑声很快被炮火淹没了。1935年初春,周建华率部奔袭临江县五道沟,途中突遇日军“讨伐队”。参谋急劝道:“敌人装备精良,避其锋芒吧!”周建华却抓起望远镜冷笑:“狭路相逢,老子专治不服!”
那是一场教科书式的逆袭战:他让主力佯装溃逃,诱敌深入山谷,再命两个小队从侧翼包抄。日军指挥官举着军刀哇哇大叫时,周建华亲自扛起捷克式机枪,一梭子扫过去,敌酋当场毙命。
此战歼敌近百,缴获的子弹堆成小山。连杨靖宇都拍着他的肩膀惊叹:“你小子天生是块打仗的料!”
1936年7月的伏击战,成了周建华军事生涯的转折点。
当老族长含泪说出“鬼子报复”四个字时,这个向来杀伐果决的年轻政委,生平第一次犹豫了。
“政委,到嘴的肥肉不吃,兄弟们憋屈啊!”团长急得直跺脚。
周建华望向山脚下的村落:低矮的茅草房冒着炊烟,几个孩童正在溪边嬉闹。
他想起去年冬天,三师被围困在长白山中,正是这些村民冒着大雪送来苞米饼子。有个大娘把最后半袋高粱塞给他时,手冻得紫红:“娃啊,吃饱了才有力气打鬼子……”
“传令!谁开一枪,军法处置!”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日军军车扬长而去时,有战士偷偷抹眼泪。周建华却站在山岗上,像尊石像般一动不动。直到夕阳西沉,他才哑着嗓子开口:“同志们,咱们打仗是为了让老百姓活,不是让他们死。”
当晚的总结会上,他主动揽下全部责任:“伏击点选在村边是我的错,差点害了乡亲们。”杨靖宇得知后却大笑:“你这‘败仗’打得漂亮!能忍得住手痒的,才是真将才!”
1937年冬,辽东大地滴水成冰。日军调集七县联军,像梳篦子一样扫荡抗联根据地。三师仅剩八十余人,战士们用树皮绑住开裂的棉鞋,子弹袋空得能飘起来。
12月18日黎明,周建华率部转移至夹皮山,突然枪声大作——他们撞上了数千日伪军的包围圈。敌人架起五门山炮,子弹暴雨般倾泻。周建华拎着双枪跃上巨石:“三师没有孬种!跟狗日的拼了!”
这场血战从清晨打到黄昏。机枪手老刘肠子被打穿,硬是塞把草堵住伤口继续射击;十七岁的小战士二嘎子拉响最后一颗手榴弹,扑向敌群。周建华的棉袄早已被血浸透,他打光所有子弹,抄起刺刀捅翻三个鬼子后,突然踉跄跪地——五发子弹贯穿了他的胸膛。
“政委!”警卫员哭喊着扑过来。周建华用尽最后力气,把沾血的怀表塞给他:“交给…我媳妇…告诉她…下辈子…”话未说完,便重重倒在雪地上。
日军围上来时,这个让关东军闻风丧胆的“娃娃政委”,依然保持着举枪射击的姿势。带队的中佐沉默许久,突然摘下军帽,对着尸体深深鞠躬。
1945年秋,长春光复。一位农妇带着幼子挤在欢庆的人群中,孩子指着抗联纪念碑问:“娘,爹是不是就在那儿?”
妇人攥紧怀表,表盖上刻着“碧天氏”三字。表针永远停在1937年12月18日下午4时27分。
远处山风呼啸,恍若当年杨木林子村外的枪声。
只是这一次,再无血腥与哭喊,只有漫山红叶,静默如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