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凤头䴙䴘的飞过,瞬间将公园的湖面变成了电影节的红毯现场。岸边所有的长焦镜头几乎在同一时间调转方向,齐刷刷对准了这只飞来的“明星”,“哒哒哒”的快门声密集地响起。
这里的装备鄙视链格外残酷:掏出手机的游客不足以入围,挎微单的年轻人属于到此一游,端全画幅单反的摄影师勉强挤进决赛,真正的金字塔尖永远属于那些“600定入门,800定刚好”的大爷大妈——每次按下快门的声音都带着财务自由的回响。
文 |郑思芳
Yang
运营 |芋头
公园的“大明星”
天气渐暖,北京的各个公园里,好像在一夕之间就挤满了人。人群中,总能看到这样一群身影——迷彩帽、登山鞋、黑色冲锋衣、双肩相机包,身旁三脚架上支着的相机,镜头比手臂还长。一眼望去,他们像训练有素的兵,表情严肃,盯紧目标,伺机而动。
前段时间,还有眼尖的人发现,演员李现居然也是其中一员。不过这一次,镜头的焦点却不在他身上,所有相机对准的是公园里的另一位“大明星”——鸟。
这是一群以观察、拍摄鸟类为爱好的人。他们在距离较远的地方用长焦镜头抓拍鸟类,也被称为“打鸟”。
▲演员李现以一己之力带火了#玉渊潭打鸟#的话题。图 / 生态环境部微博截图
北京的公园到底能拍到什么鸟?又是什么样的人在“打鸟”?抱着这样的好奇,清明假期,我来到了北京玉渊潭公园。
我是中午到的,公园的西湖南岸早已被“长枪短炮”包围,市面上叫得上名字的相机,几乎都在这里有一席之地。
一位大爷的“战损相机”在一众昂贵相机中略有些显眼。相机上被磕出几处“伤疤”,屏幕、取景器、镜头各个角落积满了灰尘。我寻思这台机子应该不能太贵,他却告诉我也要2万往上。“我这算便宜的。”顺着他下巴抬起的方向,我看到左边不远处立着一架“大炮”,“那位90多岁了,他那个十几万。”
经过一番打听我才知道,现场镜头的热门款式是600mm、800mm的定焦镜头(简称600定、800定),通过这类超长焦段远距离捕捉鸟类细节,才可以“指哪儿打哪儿”的同时,还能避免惊扰它们。而这类型镜头的市场价从几万到十几万不等。
这里的装备鄙视链格外残酷:掏出手机的游客不足以入围,挎微单的年轻人属于到此一游,端全画幅单反的摄影师勉强挤进决赛,真正的金字塔尖永远属于那些“600定入门,800定刚好”的退休大爷大妈——每次按下快门的声音都带着财务自由的回响。
▲在玉渊潭西湖南岸误入“军火库”。图 / 每日人物摄
连李现拍照时的相机也被网友调侃:“只有8万,和大爷大妈们比起来还是略显单薄。”
在大爷大妈们的“硬实力”面前,年轻的拍鸟爱好者选择持续性量力而为,间歇性奋起直追。
一位没有用三脚架,而是手持相机的年轻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叫大王,从事设计行业。说他用的是10倍变焦镜头,“他们的是定焦,拍得比我清楚,但我这个镜头灵活,还可以拍景”。之前,他的镜头是一个400mm的定焦,有一次“打鸟”,被身边的大爷指导:“你400够不着(鸟)。”他一狠心,后来换了现在手里的600mm变焦镜头,“主要是被大爷大妈刺激的”。
不过,除了设备,“打鸟”的时候,运气也是无法忽视的一环。鸟一出现,无论你的设备是什么,手都会像被一根线牵着一样,不由自主地举起来,并按下快门。
在现场,如果随便抓一个大爷大妈问,他们在拍什么,大概率得到的答案是“PT”。这两个神秘的字母,让我迷惑了很久,后来才知道“PT”就是䴙䴘(pì tī),一种在北京还算常见的鸟,因为发音的原因,这种鸟也被打工人亲切地称为“PPT”。
下午一点,岸边突然骚动起来。公园的湖面瞬间变成电影节的红毯现场,所有的长焦镜头几乎在同一时间调转方向,一齐对准了这只飞来的“明星”,“哒哒哒”的快门声密集地响起。
万众瞩目下,头顶凤冠、身披金甲的凤头䴙䴘划开水面,喙中衔来意味着“花环”的杂草,献给它将求偶的对象。“献花”完后就是一段“交际舞”,两只凤头䴙䴘面对面,时而摆头呼应,时而撞胸互动,颈项因相撞,恰好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心形。
▲演员李现“打鸟”记录下的图片。图 / 李现微博截图
这些画面,一个不落地被在场的每一个相机记录。有两个学生模样的男孩,放下自己手里的单反,又看看身边大爷大妈的设备,就着刚刚停下的快门声接连感叹:“这就是金钱的声音。”
突然,平静的湖面被一阵缠斗打破,刚刚还在互相试探的两只鸟,以一方啄向另一方脖子上的羽毛拉开斗争的帷幕,翅膀扑腾溅起几十厘米高的水花,整个过程不过短短的几秒。人群中,有人发出好奇的疑问,小孩则是一边欢呼一边抢过家长的手机,急着录下这一幕。
一位热情的大爷,自觉担任起给游客科普的职责。与其他人在临近水面的台阶上架机器不同,他的三脚架立在离人行道更近的地方。大爷告诉我,他从退休就开始“打鸟”,已经两三年了。
一个下午,至少有七八对家长带着孩子在他的机位前停下,问这是什么鸟,他也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大家,这是凤头䴙䴘。有时他用手比划,试图教孩子们䴙䴘怎么写,但因为这两个字太过复杂,最后大家还是带着疑惑走了。
网上有人说,是李现又重新带火了“打鸟”这件事。但事实上,在城市的公园里观鸟拍鸟,早已成了一场全民参与的生态仪式。清晨的玉渊潭湖畔,“长枪短炮”的镜头阵列中,既有扛着专业设备的退休大爷大妈,也有用手机记录惊喜的上班族。他们屏息凝神,等待一只鸟破水而出的瞬间。
▲北京玉渊潭公园冬日观鸟人。图 / 视觉中国
许多人不知道的是,北京是全球鸟类最丰富的首都之一,独特的地理位置让它成为候鸟迁徙的重要驿站——全球9条候鸟迁徙路线中,3条穿过中国,全世界有记录的鸟类大概在11000种,中国占了1500种左右,其中,北京就有超过500种。换句话说,在北京一座城市出现过的鸟类种类,甚至比很多国家都要多。
例如灰斑鸠这类“百年一遇”的珍稀鸟种在北京现身时,上千台总价值过千万元的镜头会瞬间包围一棵树,人们从杭州、上海甚至海外赶来,只为捕捉它振翅的0.1秒。
丰富的鸟种,让北京的公园里充满着各种“大明星”。玉渊潭的䴙䴘,南海子的长耳鸮,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震旦鸦雀,圆明园的戴胜。在这座钢筋森林里,每片摇晃的树影都可能有它们振翅飞过的轨迹。
“鸟有什么好拍的”
作为一个日常习惯把头埋进电脑的打工人,在来到玉渊潭公园之前,我心里还有一个巨大的疑问:鸟有什么好拍的?
在现场,我遇见了王秀兰和她的三位鸟友姐妹,她们一起从四川来到北京,只为“打鸟”。王秀兰已经退休10年了。这10年,她为了拍鸟全国各地跑,已经花了100万元以上。家里人不支持也不反对,她“想拍就拍”。
像王秀兰这样,跟着鸟的迁徙而到处拍摄,也被叫做“推鸟”,世界上最有名的“推鸟者”之一,是美国的前总统拜登。
北京是王秀兰到过最北的城市,而䴙䴘是她此次来玉渊潭唯一的目的。其实她在四川也见过䴙䴘,只是距离很远,不像在玉渊潭这样近。在北京5天,王秀兰和姐妹们实行一个像上班打卡一样的作息时间表:早上7点到岸边架机器开拍,12点午休吃饭,晚上5点撤机器走人。每天,在岸边一待就是10个小时,快门按一下就是20张,晚上回去需要处理上万张照片,但是不一定能挑出满意的。
我遇见她的这一天,她的运气很好,仅仅在上午就拍到了所有想看到的画面——䴙䴘撞胸、踩背、振翅。但前几天运气不好时,有时蹲一天,也什么都拍不到。即便这天集齐了䴙䴘姿势图鉴,王秀兰也并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对她来说,每按一次快门,看到的鸟都是不一样的,既然要拍,就拍到满意为止。
▲正在踩背的凤头䴙䴘。图 /讲述者供图
她最满意的一张照片,是在河北石家庄拍到的,她用带着四川口音的普通话告诉我,那是只很稀有的鸟,叫做“大宝”,当我还想追问这名字怎么写时,远处的䴙䴘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表演”,她惊呼一声迅速开启了“作战”。我们的对话就是在这样一次次的“惊险”情况中推进的,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停下拍鸟。
我带着疑问打开了DeepSeek,“什么鸟发音类似大宝出现在河北石家庄”,答案显示为“大鸨”,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当我把一张展翅翱翔的大鸨图片拿去给她确认时,她激动地叫出来:“是大鸨!是大鸨!”像一个小孩子刚刚认识新事物般兴奋。
没有专业的设备,我一直拿着手机艰难地对着湖面拍摄,这难免损失了不少拍鸟的体验感和乐趣。也许是看出我的无奈,王秀兰把她的相机取景框给我看。直到那时,我才明白身边的拍鸟者们,都在享受什么样微观世界带来的震颤。
我看见鸟做动作时溅起的水花,缀在羽毛末端变成几粒晶莹的冰珠,手机照片里被锐化模糊的细节一一显现,原来这种鸟的眼睛是红色的,原来它们看向对方时,脖间的羽毛也会跟着炸开。这一刻我才懂得:所谓“拍鸟”,不过是人类谦卑地借用光学科技,试图让自己离造物主的神奇更近一步。
对于大王来说,拍鸟就像在“开盲盒”,他期待每一次从鸟身上获得惊喜。因为职业原因,大王几乎每个月都在出差,每次出差他都会带上他六斤重的摄影装备拍鸟。在来玉渊潭的前几天,他刚从西安回来,收获了柳莺、红胁蓝尾鸲的照片。柳莺体型小,还没有一部手机大,拍摄难度也高,他为能拍到柳莺站在枝头的照片而感到庆幸。
“你每去一个地儿,如果看到一种新的鸟是之前没拍过的,就会特别开心。”说话间,他目视前方,注意力也转移到远处那对正在跳交际舞的䴙䴘上,没有任何犹豫,他举起了手中的相机。
有的拍鸟者会给自己定下目标,今天必须拍到某种特别的鸟,但大王不会。哪怕今天他没有见到䴙䴘、拍不到黑天鹅,他也不会沮丧,拍鸟至今,他仍然为一只普通的麻雀而感到兴奋。
为拍鸟,大王专门配备了一个小望远镜。前两个月北京的树还秃秃的,小鸟藏不住,拍起来也容易,最近树枝长出了新叶,找小鸟的过程也变得像捉迷藏了。
▲北京玉渊潭公园画眉鸟栖息枝头引吭高歌。图 /视觉中国
现场还有一些年龄更小的拍鸟者。
一位小学生硬挤到了我旁边的空位上,也不说话,只是一顿狂拍。他今年六年级,是从去年开始沉迷拍鸟。手上的相机,是用自己的零花钱“斥巨资”从哥哥那里租来的,今天也是他第一次来玉渊潭拍鸟。
他是附近二小的学生,成绩好,父母对于他的爱好也算支持。在拍鸟之前,他爱的是钓鱼,他告诉我:“钓鱼已经花了家里几十万了,太烧钱,还是拍鸟好一些。”我看着眼前这个小学生,心里在琢磨这句话的可信度,不过玉渊潭这个卧虎藏龙之地,我也不得不信上几分。
这位小学生走后,另一个初二学生取代了他的位置。连着三个月,每个周末他都来玉渊潭拍鸟,他的微信头像、朋友圈封面、近几天朋友圈,都是鸟的照片。因为热衷拍鸟,他的朋友叫他“圆头耄耋”,在网络上,这原本是指一只头部圆润且性格凶猛的猫。我说,你这个爱好倒是直接和退休无缝接轨,算是少走几十年弯路。他笑着让我称呼他“西北老汉”。
现场还有一些看上去班味明显的打工人,他们告诉我,拍鸟时抬头对颈椎好,找鸟时刺激有种打仗的感觉,还有一个直接的原因是,他们可以放下手机一整天,眼里只有鸟,甚至有人把拍鸟当成“新式冥想”。只要能专注地逃离工作,当代打工人愿意尝试一切。
更敏感一点的人,还从拍鸟中享受到一种久违的失控感。鸟从不按计划出没,正如生活本身。“昨天蹲了半天空军(没拍到),结果今天随手拍到麻雀打架,比升职还开心。”
▲迷彩帽、登山鞋、冲锋衣、迷彩长焦镜头,拍鸟统一装扮。图 /每日人物摄
在公园,除了散步之外的正经事
仅仅在玉渊潭待了一个下午,快离开时,我已经能和后来的游客有模有样地科普,这是什么鸟,它们在做什么。回家的路上,我开始不自觉地观察起身边的一切,尤其是鸟。
已经在北京生活了4年的我,之前似乎从未注意过身边有如此多的鸟类。当我坐在行驶中的地铁上时,它们可能正在我头顶层层的天花板之外飞翔;当我每天走进写字楼的大门时,它们或许也站在不远处的树枝上目送我。
我们共享同一座城市,我却到今天才认真对待这位“好邻居”。由于设备问题,当天我只能从别人的取景框里,看到那些鸟的细节。不太甘心的我,回家便开始琢磨,应该买一台什么样的小型望远镜。
为了了解更多的鸟类知识,我打开了纪录片《观鸟者:中央公园效应》,里面有一句话说:“观鸟能够带来的,是成年人很少能体验到的时刻,世界突然变得奇特,而非平庸。”
▲偶尔上岸调戏游客的灰鹅。图 /每日人物摄
点开互联网上的任意一个观鸟视频,奇特的世界里,鸟类们在翱翔,在进食,在交配,在排泄,每一个无意的动作,都能引来评论区的集体欢呼。想飞却怎么也飞不出工位的年轻人,在“鸟老师”身上,正在经历一场赛博时代的集体“精神出逃”。
观鸟和拍鸟,既是城市连接自然的桥梁,也是观鸟人真实精神状态的映射。
为什么是鸟?而不是其他动物?
85后徐可意,是一名资深的专业自然摄影师。从2018年开始,她给拍到过的鸟记录存档到文件夹,直到现在,她走遍了世界上每一个大洲和大洋,记录了千余种鸟类影像。
徐可意告诉我:“鸟几乎是唯一一种每个人都能在城市里看到的野生动物。”她拍过野生的雪豹,雪豹在红色名录中是濒危物种,要去拍摄必须去到青藏高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但每一个人出去看到的任何一只鸟,无论是城市里常见的喜鹊、麻雀,还是码头上的海鸥和盘旋在空中的猛禽,它们都是野生动物。”
人们对鸟类的追捧,很大程度上也和人的心理补偿需求有关。她认为现在很多人的工作压力太大,自由变得越来越难得。“我们向往鸟那种自由自在的状态,想着我要是有翅膀该多好。”
另一个重要的原因,“经过古生物学研究证实,鸟是恐龙的直系后代,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是恐龙长出了羽毛,直到成为御风飞翔的翅膀”。在徐可意眼里,人们现在看到的任何一只鸟,无论体型多小,祖先都曾是统治过地球的生物,也是因此,“人天然地能够与鸟共情。”徐可意说。
长期观鸟拍鸟,了解鸟的习性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根据徐可意观察,拍鸟的最佳时机是在一天的晨昏,日出以前和即将日落的时候,但猛禽例外,因为体重较重,它们需要借助中午时上升的气流才能更省力,飞得更高。除此之外,鸟停在树上,如果突然拉了一泡屎,那么它很可能要飞了,拉屎是为了减重。有时一只鸟在同一个地方待了几分钟,屁股如果往下蹲,那也可能是准备起飞,如果要拍摄振翅瞬间,就得抓住机会。
已经拍了这么多年的鸟,徐可意依然不会放过日常中出现的每一次惊喜。“在北京大多城市公园里都能见到鸳鸯,鸳鸯是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因为它太普遍了,所以很多人可能就不想去拍它,但是我每次看到鸳鸯我还是想去记录它,多好看呀。”
在北京公园里的猫头鹰,她就拍过五种,从白天拍到晚上,从顺光拍到逆光,有打哈欠的、睡觉的,还有吐舌头的,看着猫头鹰的照片,徐可意还是会不自觉地笑出来。
北京公园的黄昏总在发生奇异的时空折叠。996打工人仰头追踪鸟的轨迹,退休大爷用长焦镜头丈量鸟的羽距。所谓正经事,不过是人类重新学习仰望天空时,那对被进化论没收的翅膀,在数码取景框里悄然重生。
▲坐在岸边观鸟的“格格们”。图 / 每日人物摄
(除了徐可意,文中均为化名)
文章为每日人物原创,侵权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