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汉末年的世风背景下,很多事情其实是司空见惯的恶。比如藐视皇权,专权十八年的梁冀,因为一句“跋扈将军”,就把九岁的汉质帝毒死换个新的,满朝文武也没有谁站出来杀他的头。再比如滥杀无辜,《后汉书·襄楷传》里有一处很惊悚的记录,襄楷曾在给汉桓帝上书时提到:汉明帝时曾定下制度,天下的死刑都要上报朝廷,得到批复后再执行,这是重人命的态度。
可最近几十年,州郡长官嫌这个程序烦琐,就在监狱里直接害死犯人,上报为疾病死亡。久而久之,地方官无论有罪没罪,都敢于随意杀人。
可见,梁冀也好,桓灵二帝也罢,哪怕随便一个太守,在虐刑滥罚上,也不比董卓更仁慈。汉末的政治风气彻底崩坏,董卓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所谓习惯成自然,公卿大臣对董卓的特殊性,自然认识不足。
他们绝对想不到,董卓刚刚进入洛阳掌握了最高权柄,想要大展拳脚的入手点,竟然是“改制”。
(影视剧中的董卓)
历史上的董卓并没有像《三国演义》里描写的,想篡夺帝位。他营建郿坞(郿县是他的列侯封地)之后,自己曾说:“事成,雄据天下,不成,守此足以毕老。” 可见,退居封国过日子,一直是他的选项之一。
至于“事成”,也不是改朝换代,恰恰相反,从董卓对《石包谶》 和“百六阳九” 之说的迷信来看,他对掌握汉室权柄的兴趣,主要在“迁都改制”和“将兴至治”上。《石包谶》是一本预言书,里面提到汉高祖定都长安十一世,汉光武帝定都洛阳十一世,应该迁都“以应天人之意”。可为什么迁都和改制联系起来了?为什么迁都就是天意?
这个得从“百六阳九”说起。这个说法见于司马懿长兄司马朗少年时见董卓的对答。司马朗说,董卓是有大德之人,“遭阳九之会”,清理朝堂污秽,举纳贤才,天下即将大治。在《后汉书·董卓列传》的赞中,南朝人范晔也提到:“百六有会,《过》《剥》成灾。”
“过”和“剥”,都是《易》六十四卦中的卦名,连在一起是指本末倒置,小人道长、君子道消。“百六”“阳九”则是汉代历法的专有名词,简单解释就是周期性的灾年。从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年)颁布《太初历》算起,叫作“初入元”,之后每过一百零六年,会有九年旱灾,这个一百零六年就是“百六”,九个灾年就是“阳九”。
当然,还有“阴九”,也是灾年。王莽篡汉时,就曾利用过这个理论,所以,“百六阳九”就不再是单纯的天灾概念,而具有了改朝换代的政治寓意。
通俗地说,“百六阳九”是改朝换代的好时机。但是,除了改朝换代之外,在这种命定的灾祸年代,还可以用另一种方法来解救王朝,那就是“再受命”。比如,汉哀帝时,就曾经改元为太初,易号为陈圣刘太平皇帝,背景就是“待诏夏贺良等言赤精子之谶,汉家历运中衰,当再受命” 。
再次一等,就是迁都了。早在西汉元帝初元三年(前46年),汉武帝茂陵的白鹤馆着火,大儒翼奉就上书请求汉元帝因天变而迁都,“所谓与天下更始者”,和“再受命”的逻辑一样,意味着汉王朝自此进入新时代。翼奉的逻辑是,天道周而复始,到头了再绕回去,就可以延长至无穷无尽,现在汉家的天命未绝,陛下能主动绕回起点,就可以让汉王朝永世不绝,不是大好事吗?
这套理论,对于现代人来说是无稽之谈,在汉代却是高精尖科技,时人认为天道与王朝之间有着确定的对应关系。董卓当然不可能超出他的时代,成为一个唯物主义者,甚至可以说,他比汉末时的主流知识分子更加迷信。
对于董卓来说,要解决汉王朝的天命危机,就必须更张改制。这既是现实政治的需要,也是信仰的需要,更重要的是有可行性,所以,他思量已久。
汉元帝议迁都时的年号是“初元”,汉献帝在董卓把持之下,议迁都时的年号则是“初平”,都有“初”,也就是初始的意味。这个年号并不简单,在汉灵帝驾崩后,三易年号,汉少帝有光熹、昭宁,汉献帝初登基则为永汉,到中平六年(189年)闰十二月,才“诏除光熹、昭宁、永汉三号,还复中平六年” 。初平元年(190年)正月初十,大赦天下,应该就是改元之赦。
这恰恰说明了,董卓提议迁都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计划,事先考虑过汉元帝的先例。而汉元帝又是东汉光武帝所认的宗法之父,恰好对应西汉之“终”,东汉之“始”,迁都绕回长安,则为东汉之“终”,新的汉朝之“始”。
更重要的是,翼奉在上书中提到,汉元帝“虽有成王之明,然亡周、召之佐”,希望皇帝能够以周成王为榜样,迁都洛邑,建立万世的基业。而董卓在迁都之后,就晋位太师,希望能够称“尚父”,问蔡邕意见,蔡邕回复,“昔武王受命,太公为师,辅佐周室,以伐无道,是以天下尊之,称为尚父” 。想要比拟姜太公还是需要平定关东,还都之后才合适,董卓于是不再提。
太师之职,西汉平帝时曾由孔光担任,光武中兴后已废除,而董卓的改制,则明显是依照翼奉给汉元帝的规划一步步执行,希望在他的辅佐下,重现周武王之至治,并延续汉室的国祚,比肩周朝。从根上说,他真的笃信可以逆天改命。
以上内容节选自刘三解:《汉末之变:曹操发迹与董卓之死》,天喜文化&天地出版社,202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