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满街杨柳绿似烟,画出清明三月天。”关于清明,《岁时百问》讲:“万物生长于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南宋文学家陈元靓《岁时广记》引《三统历》云:“清明者,谓物生清净明洁。”明代文学家、史学家张岱《夜航船》亦讲:“清明万物齐于巽。巽,洁也,齐也。清明取洁齐之义。”时至清明,已入深春,莺飞草长,清波粼粼,桃红柳绿,风清景明。
2.清明作为节气,有起源于周朝之说。据《夜航船·天文部·时令》讲:“周公始定二十四节,以合二十四气。”在农历二十四节气中,既是节气又是节日的,只有冬至和清明。清明一般在每年阳历的4月4日或5日。今年是4月4日20时48分21秒交清明(即农历三月初七)。节气亦简称为气。古以五日为候,三候为气,六气为时,四时为岁。一年二十四个节气,共七十二候,各候均以一个物候现象相应,称候应。清明三候,《逸周书·时训解》记载:“清明之日桐始华,又五日田鼠化为鴽,又五日虹始见。”《礼记·月令》亦有:“季春之月……律中姑洗……桐始华,田鼠化为鴽,虹始见,萍始生。”
“桐始华”“虹始见”“萍始生”,都是自然节律,应候而生,均好理解;然而“田鼠化为鴽”却有些难解,“鴽”读作如,是鹌鹑一类的小鸟——小鸟怎么化为田鼠呢?所以有一种解释是,清明时节阳气上升、阴气下降,喜阴的田鼠钻进洞里减少活动,而喜阳的鴽鸟在田野开始活跃,古人便用“田鼠化为鴽”来形象描述这种生态变化。清明时节应候开放的标志性花是桐花。愚窃以为,历代写桐花最著名的诗,莫过于唐代诗人李商隐的“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全诗只有28个字,而诗题《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他日余方追吟“连宵侍坐徘徊久”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其一)却有45字。冬郎是晚唐诗人韩偓的小名,其父乃李商隐的连襟韩瞻(字畏之),韩偓是李商隐的姨外甥,其“十岁裁诗走马成”,才华惊动满座宾客;但就其后来的文学成就而言,虽以“香奁体”闻名,而他最好的诗句如“万里清江万里天,一村桑柘一村烟”,也是配不上姨夫李义山那两句期许的。
3.“清明寒食好,春园百卉开。”说起清明,就不能不谈到寒食。据传说,寒食节是为了纪念春秋时晋国的贤人介子推的。春秋时晋文公(重耳)与介子推等诸臣逃亡去国十九载,返国后封赏功臣,独介子推无封无赏。传说子推作《龙蛇歌》而讽之:“有龙矫矫,将失其所;有蛇从之,周流天下。龙入深渊,得其所安;蛇脂尽干,独不得甘雨!”子推遂偕母隐于绵山(今山西省介休市东南)。文公悔悟,烧山逼令出仕,子推抱树焚死。时人为悼念子推,于其忌日禁火冷食。后相沿成俗,谓之寒食。介子推之事状,最早见于《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晋侯赏从亡者,介子推不言禄,禄亦弗及。……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其母曰:‘能如是乎,与汝偕隐。’遂隐而死。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4.寒食大致在清明的前一二日(亦有前三日之说)。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去冬节一百五日,即有疾风甚雨,谓之寒食,禁火三日。”隋代杜公瞻注:“按历合(寒食)在清明前二日,亦有去冬至一百六日者。介子推三月五日为火所焚,国人哀之,每岁暮春为不举火,谓之禁烟。”到唐代朝廷明文规定,寒食节禁火三日,具体日期为:冬至后一百零四天(俗称“大寒食”),冬至后一百零五天(俗称“官寒食”),冬至后一百零六天(俗称“小寒食”)。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讲:“寒食(指‘大寒食’)第三日,即清明节矣……自此三日,皆出城上坟,但冬至后一百五日(指‘官寒食’)最盛。”正由于寒食有“大寒食”“官寒食”“小寒食”之分,而民间却又往往笼统地称之为寒食——大致在清明的前一夜禁火,因而俗话常说:“清明昨日寒食节。”东汉时期,太原郡寒食禁火竟长达一月。据《太平御览》记载:“周举迁并州刺史。太原一郡,旧俗以介子推焚骸,有龙忌之禁。至其亡月,咸言神灵不乐举火,由是土人每至冬中,辄一月寒食,莫敢烟爨,老少不堪,岁多死者。举既到,乃作吊书以置子推之庙,言盛冬止火,残损人命,非贤者之意。以宣示愚民,使还温食。于是众惑稍解,风俗颇革。”然而,“风俗”一旦形成,是很难一下子“革”掉的,故不少地方每到寒食,仍长时间绝火冷食,以致当政者不得不用行政命令来强制禁绝这种“陋习”。譬如,比周举晚出生50年的魏武帝曹操就颁布过《明罚令》:“闻太原、上党、西河、雁门,冬至后百有五日,皆绝火寒食,云为介子推。且北方冱寒之地,老少羸弱,将有不堪之患。令到,人不得寒食。若犯者,家长半岁刑,主吏百日刑,令长夺一月俸。”
我的家乡就在雁门关外,属于《明罚令》所说的雁门郡所辖。记得童年时期,每到寒食、清明节前几天,村里的奶奶和母亲们便用白面捏寒燕儿(形如燕子),蒸熟后用线穿起来挂在门楣或屋梁上晾干,可作小孩儿们的干粮(零食)。现在为了传承传统风俗文化,当地文化部门近些年也组织妇女在清明节这天捏寒燕儿,但是时间节点却选得未必恰当。所谓寒食、寒燕儿,是因为寒食节禁火不吃热食才叫寒食,才叫寒燕儿;如果寒食这天大兴蒸爨之事,还叫什么寒食、寒燕儿呢,岂非反“传统”而为之?为了解答这个疑问,我曾于三年前的清明节前夕,给九十二岁的老母亲打电话询问,我们小时候看您捏寒燕儿,那是在啥时候?母亲毫不犹豫地说,清明前两三天,家家户户捏寒燕儿哩。今天,我来父母坟前敬献一个白菊花和黄菊花花篮,回忆父母养育我们的种种不易,与曾经的许多幸福时光,不由想起了与母亲的“寒燕儿对话”。前文引述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亦有佐证:“清明节……前一日谓之‘炊熟’,用面造枣䭅、飞燕,柳条串之,插于门楣,谓之‘子推燕’。”“枣䭅”的“䭅”读如糊,是饼子一类的食物。据《玉篇·食部》讲:“䭅,饼也。”想必古代到寒食那天不生火、不做饭,全家人只以干饼子和寒燕儿之类的“寒食”充饥。尽管我们童年时代的寒燕儿,早已变成孩子们所垂涎的干粮,但由此亦可见“风俗”之影响深远。
5.“寒食花开千树雪,清明火出万家烟。”到了唐代,寒食与清明两节由于日期相近,便逐渐融为一体,几乎成为同一个节日。唐代诗人元稹《连昌宫词》云:“初届寒食一百六,店舍无烟宫树绿。”俗谚亦云:“冬至离春四十五,一百零六到清明。”也就是说,冬至后一百零六天,既是寒食节,又是清明节,可见两节已渐渐“合二为一”了。据唐代诗圣杜甫的祖父、政治家、史学家杜佑《通典》记载,唐玄宗开元二十年(公元732年)制曰:“寒食上坟,《礼经》无文。近代相传,浸以成俗。士庶有不合庙享,何以用展孝思?宜许上墓,同拜扫礼。仍编入五礼,永为恒式。”“制曰”是古代皇帝表达皇恩、宣示百官时使用的文书开头,以传达重要指示。至此,寒食被作为“用展孝思”的“法定节日”确定下来。俗话说:“清明到,儿尽孝。”唐代诗人白居易《寒食野望吟》诗:“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累累春草绿。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生死离别处。冥寞重泉哭不闻,潇潇暮雨人归去。”由于寒食禁火,故清明取火曰请新火。“从来禁火日,会接清明朝。”在清明这一天,皇帝亦将新火赐予近臣,以示恩赏。唐代诗人韩翃《寒食》诗写的便是公侯大臣受皇宫赐火:“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宋代诗人王禹偁《清明》诗写的则是穷书生乞火:“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
6.寒食、清明成为“法定假日”,亦始于唐(玄宗、代宗、德宗时期)。据北宋宰相王溥《唐会要·休假》记载:“(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二月二十一日敕:‘寒食、清明,四日为假。’”又曰:“大历十二年(公元777年)二月十五日敕:‘自今以后寒食通清明,休假五日。’至贞元六年(公元790年)三月九日敕:‘寒食、清明宜准元日节,前后各给三日。’”寒食一日,再加前后三日,共计七日假,相当于现在所说的“黄金周”啦!宋承唐制,寒食、清明亦放假七日。北宋庞文英《文昌杂录》:“祠部休假,岁凡七十有六日。元日、寒食、冬至,各七日。”南宋陈元靓《岁时广记》引北宋吕原明《岁时杂记》:“清明前二日为寒食节,前后各三日,凡假七日。而民间以(冬至后)一百四日始禁火,谓之“私寒食”,又谓之“大寒食”。北人皆以此日扫祭先茔,经月不绝,俗有‘寒食一月节’之谚。”后来人们于清明节扫墓,一直奉行“前三后四”或“前三后七”之古俗。
7.清明前后,是个“半忙半闲”的时节,也是农村“青黄不接”的时期,故一方面要操持农事,同时也要赈济贫寒孤苦之家。据东汉崔寔《四民月令·三月》记述:“三月三日可种瓜。是日以及上除,可采艾、乌韭、瞿麦、柳絮。”“上除”指古代农历三月三或上巳日(未必在三月三日)于水边沐浴祓除等祈福消灾的习俗,故“上除”亦即“祓除”,是上巳日的别称;后四种采的都是药材,譬如,艾可以艾灸,柳絮可以止疮痛等。又曰:“清明节,命蚕妾治蚕室:涂隙、穴,具槌、㭙、薄、笼。”又曰:“是月也,冬谷或尽,椹麦未熟。乃顺阳布德,赈赡匮乏,务先九族,自亲者始——无或蕴财,忍人之穷;无或利名,罄家继富;度入为出,处厥中焉。”这话讲得真好!富裕之家,要尽量从亲戚开始帮起(各帮其亲,即可让很多人度过难关),但帮人也要“度入为出”,量力而行,既不要一毛不拔太悭吝,也不要图虚名而“大方”得过分。
8.“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由于唐代以后,寒食、清明既是“法定节日”,又是“法定假日”,所以除了祭祖扫墓而外,尚有春游、踏青、插柳、放风筝等风俗。谚云:“清明不戴柳,红颜变皓首。”又云:“清明去踏青,不害脚疼病。”宋代诗人范成大《春日田园杂兴》诗有句云:“桃杏满村春似锦,踏歌椎鼓过清明。”唐代诗人元稹《寒食日》诗亦云:“今年寒食好风流,此日一家同出游。”可见,到了唐宋时代的寒食和清明,庶几成为一个“踏青旅游节”了。
2025年4月3日清明前夜,修订于山阴岱岳
李建永,笔名南牧马,杂文家,散文家,民俗文化学者。山西山阴人氏,曾在阳泉市工作多年。现居北京。从业媒体,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太阳鸟”中国文学年选杂文卷主编。著有杂文散文集《说江湖》《说风流》《母亲词典》《中国杂文·李建永集》《我从〈大地〉走来》《园有棘:李建永杂文自选集》等九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