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来得突然,就像林小雨第一次遇见程远那样毫无预兆。
那天下午,林小雨抱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朦胧诗选》往宿舍跑,豆大的雨点已经噼里啪啦砸下来。她缩在教学楼的屋檐下,看着雨水在地面溅起一朵朵透明的小花。书包里装着明天要交的实验报告,淋湿就前功尽弃了。
"需要伞吗?"
声音从背后传来,林小雨转身时,一把蓝色的碎花伞已经递到眼前。伞面上点缀着白色的小雏菊,在灰蒙蒙的雨天里显得格外明亮。握伞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
"我宿舍就在前面那栋楼,可以送你过去。"男生笑了笑,眼角泛起细小的纹路。他比林小雨高出大半个头,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林小雨注意到他胸前的校徽——是研究生院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肩头洇开深色的痕迹。她犹豫了一下,接过伞柄时触到对方指尖的温度。
"谢谢学长,我明天怎么还你?"
"不必还。"男生摇摇头,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滑落,"化学系程远,伞就送你了。"
林小雨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程远已经冲进雨幕。她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在雨中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拐角处的梧桐树下。伞柄上刻着一行小字:"不必回赠,留一道背影便好"。
那天晚上,林小雨在笔记本上抄下这句诗,又在旁边画了一把小伞。雨水敲打着窗户,她反复摩挲着伞柄上那行字,想象着程远刻下它们时的神情。
第二次见面是在校文学社的诗歌朗诵会上。林小雨作为新社员负责签到,抬头就看见程远站在桌前。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毛衣,衬得肤色愈发干净。
"学长也喜欢诗歌?"林小雨递过签字笔,心跳突然加快。
程远笑着点头:"特别是朦胧诗。"他的目光落在林小雨胸前挂着的名牌上,"林小雨,名字很美。"
活动结束后,程远主动提出送她回宿舍。秋夜的风已经带着凉意,林小雨发现程远走路时总是习惯性地放慢脚步,配合着她的节奏。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又分开。
"那把伞..."林小雨开口。
"很适合你。"程远接过话头,"蓝色衬你的眼睛。"
林小雨感到脸颊发烫。她偷偷瞥向程远的侧脸,发现他耳尖也微微泛红。那天晚上,她在日记本上写下:"他的睫毛在路灯下像两把小扇子,投下的阴影刚好遮住眼底的情绪。"
接下来的日子里,林小雨总能在图书馆的角落遇见程远。他通常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厚重的专业书籍,手边放着一杯已经凉透的咖啡。有时林小雨会悄悄放一杯热奶茶在他桌上,然后快速溜走。第二天,她总能在自己的座位上找到一张字条,有时是一句诗,有时只是一个简单的笑脸。
深秋的一个周末,程远邀请林小雨去学校后山看枫叶。他们沿着铺满落叶的小径慢慢走,程远突然停下脚步。
"我下个月要去西部支教,"他望着远处层林尽染的山峦,"学校的研究生支教团项目,为期两年。"
一片枫叶打着旋儿落在林小雨肩头,红得像要滴血。她伸手拂去,指尖微微发抖。
"什么时候决定的?"
"很久了。"程远轻声说,"从大一开始就在准备。"
林小雨想起伞柄上那行字——"不必回赠,留一道背影便好"。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告别。山风吹乱她的头发,程远伸手想帮她整理,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递给她一片心形的枫叶。
"送给你。"
枫叶的脉络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像一幅精细的地图。林小雨小心地把它夹进诗集里,就在那首《致橡树》的旁边。
程远出发前的日子过得飞快。林小雨经常陪他去采购支教需要的物品,看着他认真比较各种文具的价格,在笔记本上详细记录每个孩子的名字和年龄。他们走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像两棵相邻却不相交的树。
离程远出发还有三天时,林小雨熬了通宵。她找出那把蓝色碎花伞,在灯下一笔一划地在伞柄另一侧刻下新的字句:"纵使青丝成雪,纵使伞骨折断"。刻刀划破指尖,血珠渗进木纹,像一颗小小的朱砂痣。
出发前夜,天气预报说有雨。林小雨抱着伞在程远宿舍楼下等到深夜,终于看到他拖着行李箱出现。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给你的。"林小雨把伞递过去,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程远接过伞,指尖触到那行新刻的字。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最终只是说:"西部多雨。"
"带上吧。"林小雨抬头看他,雨水和泪水在脸上交织,"再没人像我这样,用目光焐干你淋湿的衣裳。"
程远突然将她拉入怀中。他的心跳声透过胸膛传来,又快又重。林小雨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香气,混合着雨水的潮湿。这个拥抱短暂得像一个错觉,程远很快松开手,转身走向等待的校车。
林小雨站在原地,看着车灯在雨幕中渐行渐远。程远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隔着雨水,她看不清他的表情。那句"不必回赠,留一道背影便好"的诗,在此刻有了最真实的注解。
之后的日子像被按了快进键。林小雨毕业、工作、搬进城市另一端的小公寓。她养成了看天气预报的习惯,每到雨季就会不自觉地望向西方。程远偶尔会发邮件来,讲述黄土高原上的孩子们如何用稚嫩的声音朗读课文,教室窗外的白杨树又长高了多少。他从不提归期,林小雨也从不过问。
那把蓝色碎花伞的照片出现在某封邮件的附件里,它被挂在教室后墙上,伞面下系着孩子们折的纸鹤。程远在邮件里写道:"每当下雨,孩子们就会说'程老师,把小雨伞拿出来吧'。"
林小雨把照片打印出来,贴在冰箱门上。有时深夜加班回来,她会对着照片发呆,想象着几千公里外的教室里,程远站在伞下给孩子们讲故事的样子。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那把伞,仿佛能触摸到岁月在它身上留下的痕迹。
十年后的同学聚会上,林小雨从老同学口中得知程远决定留在当地任教的消息。那天她喝了很多酒,回到家后翻出那本已经泛黄的《朦胧诗选》,发现那片枫叶依然鲜红如初。手机屏幕亮起,是程远发来的信息:"今天又下雨了,伞骨断了一根,我用红线绑好了。"
林小雨没有回复。她关上灯,听着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初遇的下午。有些人注定像雨水一样经过你的生命,留下潮湿的痕迹,然后流向远方。
四十年后的校庆日,白发苍苍的林小雨作为杰出校友回到母校。秋雨绵绵,她站在教学楼的屋檐下,恍惚间仿佛回到十八岁的那个下午。
"需要伞吗?"
声音沙哑而熟悉。林小雨转身,看见一个佝偻的老人拄着一把破旧的蓝色碎花伞站在那里。伞面已经褪色,几根伞骨用红线绑着,在风中微微颤动。程远的眼睛依然明亮,只是眼角爬满了岁月的沟壑。
"纵使青丝成雪..."林小雨轻声说。
"纵使伞骨折断。"程远接上下半句,将伞递给她。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年斑,却依然温暖。
林小雨接过伞,发现它已经变成了一根名副其实的拐杖。伞尖磨得发亮,却依然稳稳地支撑着程远的重量。他们并肩走在校园的小路上,雨水在脚下汇聚成细小的溪流。
"当年为什么送我伞?"林小雨问出埋藏多年的问题。
程远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片干枯的枫叶:"因为知道你会还给我更好的东西。"
雨渐渐小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在那把历经沧桑的旧伞上。它安静地立在两人之间,像一座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程远轻轻握住林小雨的手,他们的影子在地上融为一体,再也不会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