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历史剧变的起源,也许都是一些当时看来琐屑细微的事件:公元1200年,也就是南宋庆元六年夏天,适逢金章宗完颜璟生日,于是南宋照例派遣了一位官员前往贺寿。这位名叫赵善义的官员,在归途中,因为一些外交礼仪上的琐事,和随行的金国官员发生了争执,在口角之中,赵善义口不择言,居然威胁对方说,如今局势今非昔比了!小心南宋联合新近崛起的蒙古,灭了你们!

当然,在回国之后,赵善义因为口不择言,被南宋朝廷罢官,但这种看似冲动的言论背后,反映的却是南宋朝野被压抑已久,针对金朝的复仇情绪:毕竟,双方虽然处于和平状态,但靖康之变所带来的耻辱与挫败感,依旧深深地镌刻在南宋朝野上下的心中。更糟糕的是,在1163年,急于兴兵雪耻的宋孝宗发动了隆兴北伐,但仅仅打了十八天,北伐宋军就在符离集惨败,被迫撤军,再度求和;可谓是旧恨未雪,又添新仇。在这种形势下,南宋急于兴兵复仇的狂热情绪,与自身孱弱的军事实力之间的矛盾,自然会产生一种以非常规手段解决问题的共识,而现实中可能最大的选择,就是赵善义所说的“联蒙灭金”。在金国以北的草原上,崛起了另一个彪悍善战,并且与金国不共戴天的骑马民族,叫蒙古。这个情报其实早就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南宋国内,让南宋朝廷上下的主战派,欣喜若狂。

1211年,蒙金战争爆发;九月,在张家口附近的野狐岭,金蒙两军在这里展开了双方第一场大规模遭遇战,机动性和战斗意志都占据上风的蒙古大军,利用前后夹击的战术,几乎全歼了金军主力,导致此后长达十年的时间里,金朝都凑不出一支足够大的野战军和蒙古人交手。由元朝人编纂的《金史》甚至直白地说,金朝的灭亡,在这一战已经被注定。就在这一年,南宋使节余嵘恰好在金国境内,亲眼看见了从前线溃退下来,惊慌失措的金朝残兵败将,对蒙古武士的战斗力,有了一些直观上的认识。十月,余嵘就回到南宋首都临安,把自己掌握的蒙金战争情报,向宋宁宗做了当面汇报,并建议朝廷立刻整顿边防军事,以待其变。此刻,朝廷上的文武百官,又分成了两派,一派借口“唇亡齿寒”,要求立刻援金抗蒙,而另一派则主张对金强硬,中止合约,收复失地。不过,这种分歧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金国做出了一个错误的战略决策:从1217年到1219年,金宣宗三次出兵攻击南宋,试图通过掠夺南宋的土地和人民,来弥补蒙古入侵造成的损失。此时,由于蒙古大军的攻势,金朝已经不得不把首都迁到了昔日北宋的首都汴梁,疆域也只剩下河南陕西两省;幸亏成吉思汗决定暂时放过金朝,转而西征中亚强国花剌子模,这才给了金朝一点苟延残喘的时间。在这种情况下,联合蒙古灭金,自然就成了南宋朝廷顺理成章的选择。



1221年,南宋使节苟梦玉远赴西域,见到了西征途中的成吉思汗,双方虽然没有签订任何实质协议,但似乎已经有了初步的默契;但金朝由于国力衰微,在1224年选择暂停对南宋用兵,又让蒙古南宋双方的外交沟通陷于低潮。同时,有些南宋官员向皇帝建言,说千万不要忘记,一百年前“海上之盟”的惨痛教训:当时,北宋的老对手辽国日益衰微,女真人建立的金国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于是宋金结盟,共同灭辽。结果,由于燕云十六州归属等一系列纠纷,最终导致金兵大举南下,北宋灭亡;所以说,有如此惨痛的教训在先,不可不加以警惕。话虽然说得恳切,但南宋朝廷上下却没有做出什么实际措施来应对:在权相史弥远的操纵下,南宋一方面对蒙古方面的结盟需求置之不理,同时在军事、内政方面毫无筹划。这种懈怠与粗疏,为日后的悲剧打下了最初的伏笔。此时的金国,以潼关和黄河为依托,在金蒙边境集结了三十万重兵,形成了一道坚固的防线。于是,向南宋“借道”,使得蒙古大军可以绕过防线,出其不意攻击金国腹地,就成了蒙古最为迫切的诉求。1230年,继任为蒙古大汗的窝阔台曾经派出使节前往南宋,要求“借道”,但又惨遭闭门羹。

既然文借不成,蒙古人索性就“武借”了。1231年3月,蒙古人兵分三路,直指开封。由于在骑兵方面兵力绝对占优,加上空前绝后的机动能力,所以窝阔台制定了一个堪称天才的三路围攻战略:东路军进攻开封以东;弟弟拖雷率领西路军,从陕西境内渡过渭河南下,迂回到金朝潼关黄河防线的后方;中路军则由自己率领,从北面直指洛阳,再到开封。次年正月,在今天荥阳西南的三峰山,金军主力和拖雷率领的蒙古西路军展开了正面对决,由于缺乏骑兵,天气寒冷,金军最终大败,仅存的主力部队损失殆尽,距离灭亡仅仅一步之遥。顺便说一句,这次蒙古大军的“借道”,近乎不宣而战,沿途的南宋驻守部队毫无战斗力,可以说一触即溃,从而导致蒙古军队过境之处,生灵涂炭。更糟糕的是,这次借道,让蒙古人不仅对南宋境内的山川地势、气候风物有了了解,更直接见识到了南宋军事实力的孱弱,为日后的破盟宣战,提供了重要的动机。

三峰山一战后,金朝即将灭亡的现实,已经是无可争议,所以南宋外交的重点,自然就过渡到如何与咄咄逼人的蒙古搞好关系。所以,当1233年6月,蒙古使节再次来到南宋时,受到的待遇和之前相比,近乎天壤之别,双方迅速达成了盟约。1233年9月,蒙古再次出动大军,包围了金朝的最后据点蔡州,也就是今天的河南汝南县;同时南宋也应约出兵,派出大将孟拱率军两万参与围城,并供应蒙古大军粮食十余万石。第二年,也就是公元1234年正月十日拂晓,小小的蔡州城,终于在蒙古与南宋两国大军的攻击下沦陷,不想背上亡国之君名号的金哀宗,宣布将皇位传给大将完颜承麟,随后悬梁自尽,金朝由此宣告灭亡。

蔡州一役,也是蒙古与南宋两国外交关系的巅峰时刻。但双方之间的外交蜜月期,仅仅维持了几个月。表面上看,和平似乎会延续很久,蒙古南宋两军在蔡州城下把酒言欢之后,各自向南北两个方向回撤。根据协议,金朝残存的领土被双方瓜分,实际领土以蔡州至陈州,也就是今天的汝阳至周口这条线为分界。南宋在联蒙灭金中收获的宿州、海州等地,也正式划归为南宋的领土。然而,对于这样的成就,新近登基的宋理宗并不满足,他想要的更多。具体来说,宋理宗的梦想,在于“收复三京”,也就是东京开封府、南京应天府,以及西京河南府,分别是今天的开封、商丘以及洛阳。如果达成这个目标,那么直接就能把黄河,变成南宋与蒙古的国境线:既收复了沦陷已久,属于北宋的大片国土,更能巩固国防,利用黄河天险阻挡蒙古可能的进攻。

自从扫除权相史弥远,亲自执政后,宋理宗就进入了一个事必躬亲,高度勤政的状态,力图给自己树立一个有为明君的人设。在几个月内,他就三次派遣使臣前往洛阳附近的北宋皇陵,名为祭拜,其实上也有进行军事侦察的意图。另外,从1234年农历四月开始,宋理宗还在朝堂上让群臣开始讨论所谓的“和战攻守”问题,官员中那些机灵乖巧的,已经察觉到,皇帝已经在策划收复河南的军事行动了。1234年6月,尽管有许多文武大臣表示反对,宋理宗一手推动的北伐行动终于展开。由于当时宋理宗的年号是端平,而洛阳是此次军事行动的重要目标之一,所以史称“端平入洛”。

然而,从军事角度看,这次撕毁盟约的北伐非常仓促,投入的兵力仅有六万,几乎全是步兵。本来,宋军计划三路出兵,三大边防战区四川、荆襄、江淮全部参战;但荆襄、四川战区的统兵大将史嵩之和赵彦呐,在战场上见识过蒙古铁骑的彪悍实力,于是索性按兵不动,就只有江淮战区的部队,发动攻击。对于宋军的攻击,蒙古军队采取了坚壁清野,诱敌深入的战术。在起始阶段,宋军居然在开战之后40多天内接连收复开封、商丘、汴梁与洛阳;但随着战线的推进,宋军的后勤补给出现了严重的困难。到了七八月,以逸待劳的蒙古军队开始了迅猛的反击,虽然出动的仅仅是由北方金朝境内汉人组成的辅助,二流部队,但宋军依旧无法抵挡。最终,后撤变成了溃败,这场虎头蛇尾的“端平入洛”,最终以宋军伤亡过半,仓皇逃回进攻出发点而告终。后世的很多历史学家,都认为,这场轻佻的“端平入洛”,单方面撕毁了蒙古与南宋之间的和平协议,直接引发了宋元战争,是直接导致南宋亡国的罪魁祸首。

表面上看,“端平入洛”,确实是南宋的决策失误,终结了蒙古与南宋之间脆弱的和平,但即使“端平入洛”没有发生,也只不过是给了南宋一段有限的缓冲期。毕竟,在1234年7月,蒙古大汗窝阔台就在部落大会上,提出了日后灭亡南宋的构想。正如研究蒙古历史的资深历史学家埃里克·沃格林分析的那样,蒙古人,作为崇尚武力的草原民族,对于其他民族和政权,是没有平等意识的。后者要么选择臣服,成为附庸,要么变成敌人,接受被消灭的命运。在这种实力对比悬殊的大形势下,军事实力占据绝对劣势,缺乏博弈资本的南宋,决策空间其实非常有限;然而更不幸的是,“端平入洛”代表了一条最糟糕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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