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退伍四十多年了。1972年冬天穿上军装那会儿,我还是个二十出头的愣头青。
当兵那些年,我当过文书、副班长、班长,要说没点遗憾那是假的,不过现在看着儿子肩章上的星,心里也算有了着落。
我的老家在西安农村,家里五兄妹挤在三间土坯房里。父亲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木匠,农闲时就背着工具箱给人打柜子做桌椅。
我在家里排行老三,上头的大哥二姐读完小学就跟着下地干活了。记得我初中毕业那天,班主任特意来家里劝学,父亲蹲在门槛上抽完半袋旱烟,最后说了句:"队里记工员今天还问呢,三娃子哪天能上工。"
在父亲的坚持下,我初中毕业也没读书了,每天天不亮跟着大人出工,锄头把子磨得手心发烫,收工时候记工员在本子上画个"8"。
那年头粮票金贵,全家七口人守着年底分的粮食,灶台上的玉米面糊糊永远稀得能照见人影。
我记得八岁那年家里大旱,村后头的山坡裂得跟龟背似的,秋后算账整整少收四成粮。
有天夜里,我饿得睡不着,听见母亲在院里和父亲说:"柴房梁上挂的那串干苞米,要不磨成粉给孩子们做几个玉米馍馍?"
1972年公社大院的征兵告示贴出来时,我正在地里给麦子追肥。征兵招十五个人,却有八十多人报名。
父亲连夜翻出给公社王主任打的五斗橱,第二天又带着我往王主任家送了两筐新摘的柿子。
也许是父亲给王主任送的礼起作用了,我顺利通过了体检和政审,收到了入伍通知。
入伍那天飘着鹅毛雪,县武装部门口停着三辆草绿色解放卡车。父亲把十块钱纸币折成四折塞进我的上衣口袋。
我这群新兵坐着大卡车,晃悠了四个钟头才到火车站,随后我们又坐上了火车,火车车厢里铺着稻草,北风顺着门缝往里钻。经过三天两夜的路程,我们这批新兵蛋子终于到了营地。
在军营的头两个月,我们过得像打仗一样。每天五点哨响,被子必须叠成豆腐块,牙缸把手朝同一个方向。
带我们的刘班长是山东人,嗓门大得能震下房梁灰。有回我正步踢腿慢了半拍,他瞪着眼睛吼:"当这是逛庙会呢?"
不过,他虽然面向很凶,但夜里查铺时,我常见他蹲在走廊给新兵补磨破的胶鞋。
新兵连结束分到汽车连,我才算摸上方向盘。那会儿连队黑板报要更新,碰巧文书回老家探亲。
连长在饭堂问谁会写字,我举了手。其实心里直打鼓,初中毕业那年帮村小学刷过墙报,没想到这点手艺在部队派上用场。
熬了两个通宵,我把"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八个大字描得方正正,底下还画了辆解放车。
因为墙报出得好,没过多久,我就接替退伍的老文书坐进了连部办公室。
当文书那两年,我经手的文件没出过差错。入党宣誓那天,指导员拍着我肩膀说:"好好干,争取进步。"
可等到提拔的时候,新来的赵连长把我调去五班当副班长。我每天天不亮就得带着他们跑五公里。
1977年提班长那年,连里有个提干指标,大伙儿都觉得该轮到我。结果宣布那天,三班长上去领了任命书——后来听说是赵连长觉得我文化底子薄。
退伍回乡那天,公社派了辆拖拉机来接。运输公司的领导看过档案,直接让我去开大货车。
头趟出车往陕北运煤,三百多里山路,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全是汗。有一回给县里领导出车,人家看我倒车入库一把到位,一定要把我调去机关车队。现在想起来,部队学的本事倒成了吃饭家伙。
我28岁结的婚,老丈人是粮食局管仓库,家里三个闺女没儿子,经人介绍我娶了他第三个女儿。
结婚当天我请人吃饭摆了三桌,父亲带着新打的脸盆架当贺礼。媳妇是会计,总说我衣服洗不干净,肥皂沫老是残留在领口。
去年清明回老家上坟,看见当年公社大院改成养老院了。王主任前年过世,他儿子现在在县里开家具厂。父亲留下的木匠工具还在老屋梁上挂着,落满灰的刨子把手还缠着褪色的蓝布条。站在村口望见自家承包地,现在都种上了猕猴桃,搭的钢架大棚白晃晃连成片。
后来,我儿子考上了军校,他军校毕业授衔那天,我和老伴坐了八小时动车去观礼。看着台上穿军装的小伙子敬礼,忽然想起四十年前那个雪天。
回来的高铁上,老伴翻着手机里的照片念叨:"这眉眼随你年轻时候。"我摸着口袋里的退伍证,塑料封皮早就磨得起毛边了。
前阵子连队老战友聚会,赵连长也来了。老头八十多了,端着茶杯说起当年事:"那时候每个推荐名额都要卡学历,搁现在早不兴这个了。"
三班长现在在干休所打门球,见我还打趣:"当年你要提了干,现在养老金得多拿五百。"满屋子老家伙笑得咳嗽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