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昭宁元年八月癸酉,董卓与袁绍的争吵声使得显阳苑的空气中充满了紧张的气氛。第二天,在董卓的主持下,汉少帝被废为弘农王。《三国演义》中,这一幕被描绘成 “贼臣董卓”的“欺天之谋”,但史书的字缝里却藏着截然相反的真相——废帝之议是朝堂的共识,曹操也是显阳苑会议的参与者之一,袁绍的反驳和袁隗的“报如议”都有着为家族谋算的不得已…
由《秦砖》《汉瓦》作者刘三解撰写的新书《汉末之变》,将带领我们一起撕破史书的谎言,抛开演义的戏谑,探秘汉末三国的历史真相。本书结合大量史料详细考述了曹操和董卓这两个将天子、朝廷玩弄于股掌间的汉末权臣,面对汉末乱世的不同选择,以及大转折时代背景下,何进、王允、袁绍、袁术等豪杰之士的复杂面相。本书于2025年3月上市,由天喜文化策划,天地出版社出版发行。
曹操的“祖宗谜案”:一个家族的三次身份造假
“赘阉遗丑”,这是袁绍送给曹操的“标签”。在东汉“以孝治天下”的价值观里,宦官养子的出身如同原罪。曹操家族为了改写这份耻辱,竟上演了三次完全不同的“认祖归宗”。
不同时期,曹操家族有着不同的祖宗。
第一个时期是曹操发迹之前,以曹操祖父曹腾墓前石碑文为代表,自称曹氏家族出自西周的邾国,远的先祖是黄帝,近的先祖是汉相曹参。
第二个时期是曹操称王之后,以他自己撰写的家传和他儿子曹植的《武帝诔》为代表,宣称自己是周武王兄弟曹叔振铎的后人;近的先祖还是汉相曹参,没变。
第三个时期是景初年间,魏明帝在诏书中肯定了高堂隆提出的曹氏出自舜的观点,此后到魏晋禅代,曹魏官方均以舜为先祖。
不过在第三个时期,又掺杂着王沈《魏书》的记载,采信了曹腾碑的说法,沿用了曹氏出于邾国,传至汉相曹参的说辞。陈寿的《三国志》则摒弃了之前的争论,只说曹操是汉相曹参之后。
也就是说,在曹腾发迹之后,祖宗是汉相曹参属于家族共识,分歧点主要在三个时期对更远的先祖的确定上。值得注意的是,在高堂隆提出曹氏为舜后人的说法后,蒋济曾援引曹腾碑文驳斥高堂隆,“济亦未能定氏族所出”,说明碑文上没有确凿的世系证据,甚至于当时仍可寻访的曹参后人,也无法提供更多的旁证。
这就意味着,自曹腾开始,对自家的先祖根本没数。既然没有正确答案,选哪个错误答案也没多大区别,主要看现实政治的需要。
儿戏一般的换祖宗,引起士人的不齿。陈寿在《三国志》中写到曹操的父亲曹嵩时,用了“莫能审其生出本末”的说法,通俗地说就是“不知道怎么来的”。其中的讥讽之意溢于言表。明末大儒顾炎武也在《日知录》中提到,曹操家“夫以一代之君,而三易其祖,岂不可笑?”
董卓的小目标:逆天改命 中兴汉室
《三国志·董卓传》对董卓有着这样的评价:“董卓狼(狠)戾贼忍,暴虐不仁,自书契已来,殆未之有也。”他烹杀颍川太守李旻,以断舌、斩手足、凿眼、镬煮等残酷手段虐杀诱降的俘虏,简直是个残暴、狠戾的屠夫。事实真的如此吗?
历史上的董卓并没有像《三国演义》里描写的,想篡夺帝位。他营建郿坞(郿县是他的列侯封地)之后,自己曾说:“事成,雄据天下,不成,守此足以毕老。”可见,退居封国过日子,一直是他的选项之一。
至于“事成”,也不是改朝换代,恰恰相反,从董卓对《石包谶》和“百六阳九”之说的迷信来看,他对掌握汉室权柄的兴趣,主要在“迁都改制”和“将兴至治”上。
通俗地说,“百六阳九”是改朝换代的好时机。但是,除了改朝换代之外,在这种命定的灾祸年代,还可以用另一种方法来解救王朝,那就是“再受命”。比如,汉哀帝时,就曾经改元为太初,易号为陈圣刘太平皇帝,背景就是“待诏夏贺良等言赤精子之谶,汉家历运中衰,当再受命”。
再次一等,就是迁都了。早在西汉元帝初元三年(前46年),汉武帝茂陵的白鹤馆着火,大儒翼奉就上书请求汉元帝因天变而迁都,“所谓与天下更始者”,和“再受命”的逻辑一样,意味着汉王朝自此进入新时代。翼奉的逻辑是,天道周而复始,到头了再绕回去,就可以延长至无穷无尽,现在汉家的天命未绝,陛下能主动绕回起点,就可以让汉王朝永世不绝,不是大好事吗?
这套理论,对于现代人来说是无稽之谈,在汉代却是高精尖科技,时人认为天道与王朝之间有着确定的对应关系。董卓当然不可能超出他的时代,成为一个唯物主义者,甚至可以说,他比汉末时的主流知识分子更加迷信。
问题是,对于董卓来说,要解决汉王朝的天命危机,就必须更张改制。这既是现实政治的需要,也是信仰的需要,更重要的是有可行性,所以,他思量已久。
汉元帝议迁都时的年号是“初元”,汉献帝在董卓把持之下,议迁都时的年号则是“初平”,都有“初”,也就是初始的意味。初平元年(190年)正月初十,大赦天下,应该就是改元之赦。
这恰恰说明了,董卓提议迁都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计划,事先考虑过汉元帝的先例。而汉元帝又是东汉光武帝所认的宗法之父,恰好对应西汉之“终”,东汉之“始”,迁都绕回长安,则为东汉之“终”,新的汉朝之“始”。
更重要的是,翼奉在上书中提到,汉元帝“虽有成王之明,然亡周、召之佐”,希望皇帝能够以周成王为榜样,迁都洛邑,建立万世的基业。而董卓在迁都之后,就晋位太师,希望能够称“尚父”,问蔡邕意见,蔡邕回复,“昔武王受命,太公为师,辅佐周室,以伐无道,是以天下尊之,称为尚父”。想要比拟姜太公还是需要平定关东,还都之后才合适,董卓于是不再提。
太师之职,西汉平帝时曾由孔光担任,光武中兴后已废除,而董卓的改制,则明显是依照翼奉给汉元帝的规划一步步执行,希望在他的辅佐下,重现周武王之至治,并延续汉室的国祚,比肩周朝。从根上说,他真的笃信可以逆天改命。
也就是说,抛开其残暴的手段,仅就其目的而言,董卓把持皇帝,控制百官,都有符合当时政治秩序的合理性。虽然有僭越之举,但董卓的内心深处,从未想过取汉室而代之,反而试图通过迁都、改革为汉室续命。
被篡改的历史:我们为何读不懂汉末三国?
汉末动乱,朝廷播迁,档案、文书多有流失。之后,曹操又把持建安朝廷二十余年,继任的曹丕则干脆以魏代汉,汉末历史任由曹魏王朝书写。
曹操家族的历史,以及曹操本人早期的“创业神话”,是一个充斥着谎言与粉饰的故事集合。如果对照曹操《让县自明本志令》的详略,以及上表中对袁绍罪状的揭露,就能发现,曹操本传的记载详略,与他本人定调的官方叙事非常接近,大概率是执行某种修饰目的的官样文章。
对于董卓政治背景、政治智慧,乃至于正面功绩,史书讳言甚至抹除的理由在于,董卓上台后,拔擢党人,清洗桓灵遗毒,使得汉末群雄和地方官吏,大多是党人社交圈中的人物。其中一部分家族经历汉魏禅代、魏晋易代之后,仍然牢牢掌握着朝堂和士林的话语权,作为当年董卓控制的关西朝廷的对立面,这些家族的起家功业,几乎都和反叛有关。如果不将董卓的个人行为与汉室剥离,就意味着魏晋士林的佼佼者们,尽是不忠不义之徒。
故此,这个阶段的历史叙事,不仅曹魏皇室要改,上品高门也要改,社会精英达成了共识,对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含糊其词、移花接木,甚至一删了之。
汉末乱世,不仅有毫无底线、两面三刀的投机者左右逢源,更有自诩忠于汉室、顺应天命的士大夫在扰乱朝纲。他们的忠奸贤愚,全都隐藏在史书的字缝里。本书所要表达的,不是对某个人物的翻案,而是揭露这种权力制造的信息差,在冠冕堂皇的叙事下,打捞被掩埋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