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华侨报》总主笔 蒋丰
初看《色道大镜》(八木书店,2006年7月)的书名,恐感语焉不详。按照我自己的理解,日语里所谓的“色道”,或者可以直白地解读为某种“性学”。男欢女爱,向来是无处不及的烟火之气,也是文学和伦理的温床,更是窥探一个时代民俗文化的镜子。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中国又有老话说得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在这一行里,日本江户时代的俳句诗人藤本箕山(畠山箕山)是个留在历史长河里的“状元”玩家。
17世纪,德川家康一统日本,拉开了江户时代的序幕。在封建社会机制顶峰的框架下,充满活力的町人文化和社会基盘催生了热气腾的“游廓”经济,也叫“游里”,说白了就是“青楼”。纵然江户幕府容许公娼“吉原”的存在,这样的灰暗在人们的眼中依然不过是所谓的“恶所”。恰是在这样的烟火地带,正如九鬼周造、阿部次郎的《日本色气》(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9月)中所阐释的那样,“色道”就是为好色寻求伦理和美学上的依据,并加以哲学上的体系化、形式上的艺术化。藤本箕山就是循着这个逻辑,生生闯出来一条“道”。套用“盗亦道”的话:色,亦道!
读藤本箕山的文字,透过时代的沉淀,仿佛看到,在江户时代的吉原游廓中,一盏提灯的光晕晕染着屏风上的浮世绘,而“游女”振袖上的金线刺绣与客人衣襟间的沉香气息交织成暧昧的氤氲。藤本箕山正端坐在三味线琴声的褶皱里,蘸墨写下《色道大镜》第一行文字。或许连他都未曾料到,这部被后世称为“恶所圣经”的奇书,会成为解构日本近世文化基因的一部特殊的“密码本”。
江户幕府将游廓圈禁在葭町与吉原的围墙内,如同将欲望封印进潘多拉魔盒。但藤本箕山却在《色道大镜》中提出了不同的命题:被世俗唾弃的“恶所”,恰恰是建构新伦理的试验场。于是,在他笔尖之上游走的,既非儒家的克己复礼,亦非佛家的色空观照,而是将肉体交易升华为精神仪轨的炼金术。游女不再是待价而沽的商品,而是需要以“可怜之心与可爱之情”对待的艺术品。在我看来,这种颠覆性的伦理转向,十分深刻地映射了江户町人文化对武士道美学的隐秘反叛。
藤本箕山在《色道大镜》中讲“好色,虽然是调动一切官能来追求生理上刺激的行为,但参与其中的人,又在小心翼翼地避免堕入兽性,同时又赋予了人间美好的温情和期许。”尤其是,“太夫、格子、端”这三大分类和档次中,他对“太夫道”的阐释甚至超越了文学。例如,顶级“游女”需精通和歌、茶道与香道,其妆容须似“朝露未晞时的山茶”,言谈举止要如“被春雪压弯又弹起的竹枝”,就连肢体的接触皆被赋予形而上的美学意义,令人叹为观止。
二代歌川国贞画的《花盛春长闲》艳气十足,画中的“游女”们正陪着那些沉浸在盛开的夜樱美景中的男子推杯换盏,令人感到一阵浓厚的情爱之气袭来。我在想,恐怕14岁初次踏入游廓的藤本箕山,便是这样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并发出“既然茶有茶道,花有花道,那么色也应有色道”的立志之言。历经30年,藤本箕山几乎走遍了日本各地的游廓,过了天命之年的这个半百“花花公子”终于完成了他的游廓百科事典《色道大镜》整18卷。三岛由纪夫在《禁色》中写“美是宿命的同谋”,《色道大镜》的幽灵始终徘徊在日本文化的深层结构里。当代学者发现,藤本箕山提出的“色气”概念,其实与世界不少的哲学家和文学家形成妙不可言的跨时空对话。一本情色百科全书,还是照见人性本质的“魔镜”。美学从来都是最危险的解药,也是最温柔的毒药。
在情爱之中游走的藤本箕山,也将万贯家产挥霍于温柔乡里,虽然被世人嘲笑是个“愚蠢的男人”。而恍然醒悟之处才发现,他的身上有一种那个时代难以拥有的清爽和侠气。这样的“玩法”,被世界所接纳,并上升为文化的范畴。“潇洒走一回”,才是藤本箕山的人生色彩。(2025年3月31日写于中国福建福鼎国际大酒店808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