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6月22日八点零七分,您确定吗?”护士长第三次核对病危通知书时,张学良的轮椅正对着重症监护室的磨砂玻璃。这位百岁老人突然伸手按住窗台,布满老年斑的手背青筋凸起,像极了七十年前攥着“不抵抗”电文时的模样。
赵一荻枕边的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鸣叫,把所有人拉回1929年的天津利顺德饭店。那个春夜,十八岁的赵四小姐穿着月白旗袍躲在廊柱后,看着少帅在舞池里旋转。她不知道自己的高跟鞋正踩在1902年溥仪与婉容订婚时的地砖花纹上,就像不知道这场邂逅将改写两个人的命运轨迹。
不得不提的是,张学良初见赵四时正被日本领事纠缠。关东军特高课课长端着清酒过来敬酒,少帅顺势揽过路过的赵四当挡箭牌。这个即兴动作让姑娘耳后的栀子花香飘进了历史褶皱——三天后,赵庆华在《大公报》刊登断绝父女关系的声明,赵四拎着皮箱出现在奉天北站时,箱角还粘着声明剪报的残角。
1936年冬的溪口雪窦寺,被幽禁的张学良裹着貂皮大氅写《忏悔录》,赵四在廊下用炭炉煨着参汤。看守宪兵后来回忆,有天听见少帅突然摔了毛笔:“四小姐,你本不该来!”窗纸上映出赵四弯腰拾笔的身影:“汉卿,记得我们在北戴河看的潮水吗?退潮时的贝壳总要留在沙滩上。”
有意思的是,这对患难夫妻最像平常夫妻的日子,竟是在贵州桐梓的兵工厂旧址。赵四学会了用缝纫机改军装,张学良拿着锄头在院角种番茄。1945年8月15日,当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时,赵四正把腌好的辣白菜装进陶罐。张学良突然抢过陶罐摔得粉碎,抱着妻子嚎啕大哭。看守队长在日记里记下:“张氏以头撞墙,赵女士以手垫之,血染旗袍。”
1964年7月4日的结婚证书,至今保存在哥伦比亚大学档案馆。赵四用钢笔填写职业栏时顿了顿,最后写下“家庭主妇”。这份迟到了三十六年的法律文书,墨迹里浸着于凤至从美国寄来的离婚协议。据说证婚牧师念完誓词时,张学良突然冒出一句:“四小姐,咱们该补拍张婚纱照。”满堂宾客都红了眼眶。
在夏威夷的椰林公寓里,赵四的梳妆台抽屉藏着个铁皮盒子。里面既有北戴河海滨的贝壳,也有张学良在井上温泉写的打油诗草稿。最底下压着1975年蒋介石逝世时,张学良用毛笔抄录的《松花江上》歌词,纸边还沾着当时打翻的茶渍。护理人员说,赵四最后清醒的那天清晨,曾用手指在床单上反复描画“汉卿”二字。
檀香山的海风带着咸涩,吹进史特劳伯医院516病房时,心电监护仪的波纹正在归零。张学良突然扯掉氧气管,用年轻时喊口令的力气说:“让她体面些!”这个举动惊得护士倒退两步——她们不知道,五十年前在贵州息烽,赵四也曾这样扯掉过他的安眠药瓶。
赵一荻下葬时,张学良执意要把那支1936年的派克钢笔放进棺木。这支笔见证过《西安事变声明》的起草,也修改过无数封写给旧部的密信。殡仪馆工作人员后来发现,笔帽内壁刻着极小的“不负少年头”五个字,落款日期是1929年3月16日——正是赵四私奔抵奉的第三天。
在最后相守的七十二小时里,护理记录显示张学良反复念叨“北陵”二字。那是奉天城外的清昭陵,1929年的初秋,赵四曾在那里教他辨认西洋蒲公英。如今蒲公英的绒球飘满墓园时,总有人看见百岁老人墓前的烟灰缸里,积着未燃尽的雪茄——那是赵四生前最讨厌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