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博文
在黄河故道的褶皱深处,始终回荡着一种特殊的声律。它不是文人笔下的平仄对仗,而是青铜般的"嗨呀"声与玄武岩撞击大地的轰鸣。这种被称为"硪号"的夯歌,曾在菏泽185公里的黄河堤岸上此起彼伏,将人与自然的对话镌刻成永恒的密码。
夯歌的起源深埋在六千年前的城头山古城墙下。当良渚先民夯筑祭坛时,最早的劳动号子便随着木杵起落萌发。及至黄河流经齐鲁大地,片硪、立柱硪、登台硪等形制在治水实践中演化成型。最重的百斤大硪需要十人共执八根麻绳,七十五公斤的石块随号令腾空而起,在精确计算的抛物线下砸出青铜编钟般的回响。这种集体协作的智慧,让《礼记》中"声依永,律和声"的记载有了最朴素的注脚。
硪号的艺术性深嵌在实用价值之中。领号者的长调需踩着汛期浪涛的节拍,将"天上星多月不明"的起兴抛向云端;应和者的短句要卡准石硪坠地的瞬间,用"嗨呀"的爆破音夯实土层间隙。牡丹区档案馆收藏的《慢四硪》工尺谱显示,这种源自黄河滩涂的声律体系,竟暗合《乐记》中"大乐必易"的美学原则。那些即兴创作的唱词,既有"三月柳梢青又青"的清新,也不乏"龙王殿前锁蛟龙"的豪迈,在飞沙走石的工地上构建起精神穹顶。
这种诞生于治水实践的劳动艺术,最终升华为民族精神的具象符号。当八根麻绳紧绷如弓弦,当九副脊背弯成满月,当百斤石硪精准砸向标尺刻度,先秦典籍里的"同心同德"便有了血肉。在1949年黄河复堤工程的影像中,成千上万的硪工队列绵延数十里,不同村落的夯号声在河风里交织成复调。这种超越个体的共振,让《吕氏春秋》所述"千人唱,万人和"的盛景穿越时空,在治黄工地上获得了现代性重构。
如今智能机械接管了夯土作业,但那些嵌在大堤基座里的石硪仍在诉说着历史。实验室光谱分析显示,某些硪体表面沉积着多层血红细胞与汗盐结晶,这些肉眼难辨的包浆,共同记录着人类与黄河相生相克的编年史。当我们用声纹仪解析老磁带里的《紧急风》号子时,频谱图上暴烈的振幅曲线,仍在诉说着先民驯服洪水的集体意志。
夯号声渐远,黄河精神永存。那些曾响彻云天的"嗨呀"声,早已化作文化基因里的隐性密码。当我们凝视博物馆里的硪体时,分明能听见泥土深处传来的共振——这是五千年文明在治水实践中凝结的智慧结晶,是一个民族面对自然伟力时永不言败的精神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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