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量生命的尺度
文|周明华
春日的桐城细雨绵绵,青石板巷道里氤氲着徽墨的沉香。三百年前,当张廷玉接过父亲张英的尺素,宣纸上“让他三尺又何妨”的墨迹正如此刻檐角滑落的水珠,在时光里折射出永恒的微芒。这座后来被称作“六尺巷”的逼仄空间,恰似先辈大师随手裁下的宣纸边角,却意外成了丈量华夏文明气度的标尺。
现代都市的钢铁森林里,我们似乎患上了某种空间焦虑症。地铁车厢里相邻的衣襟摩擦都能迸出溅满四周的火星,写字楼电梯间的逼仄足以让绅士的领带被突然升腾的怒火一下勒成一根绳索。古希腊哲人第欧根尼的木桶在二十一世纪演化成更荒诞的寓言——有人为抢共享单车的扫码顺序就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大打出手,仿佛争夺的是特洛伊城门的钥匙。这种集体性焦虑的根源,或许正如存在主义哲学家克尔凯郭尔所言:“人群是真理最大的敌人”,我们在拥挤中遗失了丈量生命的内在尺度。
但宽容从来不是软弱者的遮羞布,恰是强者的精神徽章。敦煌莫高窟的《舍身饲虎图》里,萨埵太子舒展的臂膀丈量着慈悲的广度;特蕾莎修女俯身抱起贫民窟婴孩的瞬间,佝偻的脊背丈量着仁爱的厚度。物理学家费曼在观察量子纠缠时惊叹:“宇宙在基本粒子层面都懂得相互退让”,而一些灵长类动物却常困在领地意识的原始剧本里,为了多争占一寸空间,可以在激情之下大打出手。当我们为停车位的几厘米锱铢必较时,可曾想过哈勃望远镜里的星空,悬浮于浩渺宇宙间的每颗星辰,其实都在让渡自己的光芒?
明代紫砂艺人时大彬制壶,必在壶内暗藏玄机——看似圆满的器型总留三分余地,方能使茶汤呼吸流转。这让我想起京都龙安寺的枯山水,十五块岩石在空寂白沙间彼此退让,反而成就“无水之海”的至境;还有九寨沟之镜海,它似一面镜子,将地上和空中的景物毫不失真地复制到了水里,这是一种独到的胸怀与明澈。老子说“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或许生命的容器同样需要留白的智慧。就像苏东坡在赤壁江心与客分茶,半盏波涛里照见人生须臾,方知“天地曾不能以一瞬”的大彻大悟。
现代心理学有个“螃蟹效应”:竹篓里的螃蟹会互相牵制,最终谁都爬不出去。这多像机场安检口推搡的人群,在焦虑的相互踩踏中集体延误了航班;也似高铁上进入车厢的门口,大家都想将大大的行礼箱放在空间有限的门口那个专放处,在各不相让中都不知如何处置,吵得个天昏地暗,最后还是动车姐姐来分散停放了事。但敦煌壁画中的“九色鹿”给出了另一种可能——当它跃入恒河救起溺水者时,粼粼波光里荡漾的不仅是慈悲,更是对生命尊严的至高敬意。这种敬意在桐城的青石板上凝结成霜,在张氏家训里化作墨香,一次次清晰地提醒我们:文明的刻度不在庙堂之上的青铜鼎彝,而在市井巷陌间的退让分寸。
波斯诗人鲁米曾说:“你生而有翼,为何竟愿一生匍匐前行?”当我们蹲下身丈量六尺巷的苔痕,或许能听见时空褶皱里传来的一声轰鸣:真正的生命疆域,从不在于物理空间的得失进退,而在于心灵原野的收放自如。就像古罗马的廊柱懂得用凹槽承接光影,魏晋的名士常在醉眼朦胧中窥见天地,那些主动退让的优雅弧度里,往往藏着抵达永恒的捷径。
暮色中的桐城巷道渐渐隐入苍茫,三百年前的尺素早已泛黄,但青石板上“让他三尺”的跫音仍在回响。或许某天,当纽约地铁里的乘客学会侧身礼让,当东京银座的上班族在电梯口微微欠身,我们会加深印象:人类用了百万年学会直立行走,但要真正丈量出文明的高度,还需学会在适当的时候,优雅地后退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