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先生
一、培养治国人才要文科
我国三十多年来所取得的伟大成就不容置疑,但也做过很多蠢事,其中一部分原因就出在没有重视文科。文科的责任首先是培养管理国家各种事务的专家。由于不重视培养和使用这类专家,在我国的政治生活和经济生活中,产生了多么严重的后果,这已是尽人皆知的事,不用多说了。
文科的重要性,还有一个方面就是培养生产精神粮食的文学家、艺术家。我们还要建设足够顺利地输送这些精神粮食的渠道和交通线——电影、新闻、出版事业等等。人不是机器,在工作之余,他们也需要高尚的艺术享受。这是千百年来人类的生活实践证明了的。然而文学艺术教育也还重视得不够。
总的说,我们必须重视培养文科人才,要看得远些,要把它当成战略措施,而不是权宜之计。
二、师资队伍的建设
使教师具备广博而深厚的基础,非常必要,所以专业分工不宜过早过细。例如教中国文学史的教师,一定要首先能教文学通史,才能教断代或分体史。然后所教的某段某体文学史,才能有较高水平。但是现在有些教师不能从《诗经》、《楚辞》讲到鲁迅、茅盾。他们都只搞一段或某一体,并没有“通”,只限于“段”和“专”,这样,就把复杂的、有机的、纵横交错、充满了内在联系的文学现象变成孤立的了。而事实上,任何文学现象都是历史长河中的有机组成部分。他们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处理好“通”与“专”的关系问题。我们不能想象,在某个知识领域内搞独立王国或封建割据,而能够成大事,立大业。
还有一个情况,有些中青年教师对一些经典著作(特别是先秦的群经、诸子)念得很少,有的同志甚至没有通读过一部全书。而这些都是后来文学发展的源泉。试问:不熟悉《楚辞》,能够精通李白吗?
造成以上问题的原因,与五十年代在学习苏联时没有很好地结合我国实际情况有关。五十年代中文系课程表的特点:一是“并大块”,把什么课都并在文学史里。这样一来,文学史部分没有很好地讲源流变迁,作品部分也讲得很粗糙,没有进行深入的思想、艺术的分析。同时,还把许多基础学科、辅助学科、边缘学科全部砍掉。许多老专家死了,没有接班人。现在许多必要的课开不出来,正是由于师资青黄不接。
对于师资队伍的建设,建议采取以下措施:
1.以后选定教师,除了政治条件,一定要坚持业务水平。可以采取公开征聘,审查著作,在系学术委员会不记名投票等一系列办法,来决定某人是否适合任教。
2.对现有教师的培养,要专人负责,以诚相待,严格要求,具体指导。青年普遍地让中年带,中年有选择地让老年带。要明确二或三年内你教他什么,三年后他能教什么,有什么科研成果,你要负责。要有一套考核制度。如果能逐步形成这样的三级制,配梯队,就可以填坑补缺,使队伍比较迅速而踏实地成长起来。
上世纪九十年代,南京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博士点梯队成员讨论学科建设。左起:卞孝萱、程千帆、周勋初、郭维森、莫砺锋
三、关于课程改革
1.必须增加必要的基础学科、辅助学科和边缘学科。
在基础知识方面,例如群经、子、史的知识,搞古典文学的应该具备;搞现代文学的,对现代文艺思潮,应有较丰富的知识。
辅助学科,例如中文系学生也应该读些历史(特别是文化史)、地理(特别是历史地理)。
2.开设课程,要因课设人,不能因人课。中文系学生应该念哪些课,我们就应该设法开出哪些课,并设法找最适合的教师任教。要使学生获得足够的和完备的知识养分。不能爱开什么就开什么,能开什么就开什么。总的说来,开课(特别是选修课),目的是为了学生,而不是为了先生。当然如果有很突出的专家,身怀绝学,如果不公开传授,就会失传,哪怕那门课程再窄一些,再偏僻一些,就应当开设,让这种学问有人传下来。
为了达到上述目的,应该根据课程设置来调整、充实师资队伍。
四、有关的几个问题
此外,还想就几个具体问题谈一点看法。
1.科学研究,在集体工作的条件还不成熟时,最好“分田到户”。只有真正思路一致,配合默契,才能有效地合作,搞集体研究。
2.一些课程,可以提倡同时二人开,唱对台戏,争鸣,有益于发挥长处,教出风格,形成流派。反过来,不要几个人开一门课,搞拼盘,这对老师、学生都无益处。
3.订出可行的计算工作量的办法,解决劳逸不均的问题,贯彻多劳多得的政策。
4.图书管理不要太分散,一部分经费分到系资料室即可,不必分到研究室。大馆主要面对学生,系资料室主要面对教师和研究生。
文科确实需要一点外汇。否则,就看不到欧美等地的出版物,对这些地方的同行的工作,我们一无所知,而他们对我们却比较清楚。
5.关于形成学术中心,这有两个概念:
一是形成一种共同的学风,如态度严谨,实事求是,反对浮夸,反对抱残守缺等等,这种风气是可以普遍培养,逐步形成的。
一是学术上的专长、特色。很难说成立一个研究室,调几个人来工作就会成为一个中心。通过组织领导,行政手段,只能促进中心的形成,而不能迫使其必然形成。形成学术中心,必须有一二位有成就的教授,有若干人非常佩服他,愿意围绕在他周围,学习他。久而久之,就会形成一种特色。三十年代的南京大学,在黄侃老师的影响下,有一个研究语言学的中心;在吴梅老师的影响下,有一个研究词曲的中心,都是这样自然形成的。现在再加上组织保证,自然可以更快些形成,但这问题很难专靠行政手段解决。
6.教学与科研相得益彰,它们并不矛盾。教学中学生提出的问题往往变成科研的起点;科研的成果又可以更新教材。认为两者有矛盾的同志,可能是没有尝到相得益彰的甜头。
7.关心人。有的同志(特别是中年同志)业务上已经接近成熟,讲课、科研都不错。他默默地干,勤勤恳恳,很可爱,很可敬。但每天被家务磨掉了不少时间。金子一样的时间啊!希望多了解这些同志生活上的困难,帮助解决一些问题。这有利于整个事业。只要领导关心每一位同志(我说的是每一位,不是少数几位知名人士),不是口头上,而是事实上帮助他们解决具体问题,广大教职员工对社会主义祖国的献身精神,就会进一步激发出来。
>原题《对文科教育的几点看法》,载《高教战线》1982年第4期,收入《治学小言》,载新版《程千帆全集》第四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