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快乐，正在于意外，在于惊喜。
院子里摊晒的咸菜散发出令人安心的香气。我抓了一把放在手边，偶尔拈起几粒放进口中嚼起来——那味道鲜美极了。
母亲做咸菜有自己的心得，除了花芥菜是自家种的，蒸晒过程也极其复杂。最重要的一点是，用盐揉过的菜叶会渗出菜汁，这菜汁不可轻易丢掉，美味就在这汁水里——摊开，晒干，再蒸，再晒——好几日之后，咸菜缩成其貌不扬的一团。这样的咸菜干，目睹制作全程的人方懂得它的意义。且不说这花芥菜，从一粒种子发芽开始，好不容易长大；单说这斫菜、洗菜、蒸晒、收取的整个过程，就很需要用心。凡用心之物，都应该被珍惜，而不在物之贵贱——倘真要说贵贱，这样的咸菜才是珍贵之物。昔时流传一句话，黄金条没人要，黑咸菜有人抢。说的是穷乱时候，有钱没地方买东西，而黑咸菜泡水吃就能活人性命。
我坐在阳光下，把咸菜当作零食，一边喝茶，一边写点东西。这天状态甚佳，一会儿写下三五百字。曾有一次采访，问我写作时对环境有什么要求。我对环境真没什么要求，不需要背景音乐，不需要美酒咖啡。唯一需要的是，宁静的心绪。宁静的心绪不易得。有时候枯坐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来，不是因为无从下笔，而是心不够静。心乱不是表面乱，是潜意识里乱，潜意识里若觉得不安宁，工作就没法继续了。
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有一段话：“作家写作时需要安静，尽可能不要有烦心的事。要是已经知道将会遇到什么烦恼，哪怕这种烦恼一时不会发生，还是不要动笔的好。否则即使写了，也不会得心应手，甚至还会荒腔走板。”我很认同这段话。我指的是，写作和吃饭，都应该专注。专注是一种能力。写作当然需要专注，专注的时候，心流产生，万物奔涌至眼前，文字自然而然流淌出来。吃饭也应该专注。专注的时候，饭菜也会变得更好吃。吃饭的时候，除了专注于眼前食物的味道，还要跟人交流——尤其是两个人面对面吃饭，交谈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吃饭的质量高低，完全取决于此。倘若其中一人不够专注，老是被手机上的信息干扰，时不时接个电话、回个消息，吃饭便已索然无味。
智者说：“吃饭时吃饭，睡觉时睡觉。”慢慢体会，觉得真有道理。专注吃饭的人，对食物的滋味认真体会，甚至于每嚼一下的口感都认真去感受，这食物的营养应该才会真正回馈到身体。中午去附近的网红面店吃一碗面，很多人右手拿筷子，左手持手机，目光紧盯屏幕，这时候送进口中的到底是什么，恐怕已经不重要了。多线程的任务处理模式，已经重新塑造了人，一边看手机一边吃饭的场景实已司空见惯，很多人做任何事都无法专心，或者说，已经不必专心——已经具备了三心二意的能力，而这到底是不是进步，我是怀疑的。退一步说，人生真的需要那么多任务吗？
一段时间以来，人工智能大行其道，机器变得能做各种各样的事了，效率远比人类更高。而这个时候，人应该做什么呢？很多人开始担忧，觉得要被机器替代。那么，人应该去做什么？有一次跟朋友聊天，我脱口而出，人是会有“意外”的，而机器不会有“意外”。机器经过周密计算，给出的答案是不会出错的。人却会出错。各种各样的出错、意外，诞生了惊喜。如果没有意外，就不会有惊喜，一切按部就班，无非完成任务而已。人生的快乐，正在于意外，在于惊喜，你永远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这才是人生最可爱之处。那么，此时此刻，人更应该去做一些事情，比如专心吃饭，比如专心看花。
想起有一年，我在北京一位琉璃艺术家朋友家中，院中樱桃成熟，他带我去摘樱桃吃。摘下一把，逐一品尝，这颗是酸的，那颗比较甜。朋友说，上苍赐给我们一个肉体，或者说一副皮囊，就是让我们来好好感受世界的。目能看，耳能听，鼻能嗅，舌能尝，皮肤能触，心能感知。除此之外，我们所能做的极其有限。为什么不好好地感受这世间的一切呢？认真地吃，而不是敷衍地吃；认真地活，而不是三心二意地活；认真地感受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认真地晒太阳，听鸟鸣，或者看一朵花开；认真吃茶，以及品尝一把咸菜的味道——如此这般，生命才会常有意外之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