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离家久了,对故乡的牵挂也便如王维一般,逐渐变得具象起来。王维牵挂的是倚立窗前的寒梅;而我牵挂的,则是守候故乡的树。

在我老家门前,曾有一株绒花树,它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每逢夏日傍晚,人们结束了一天的辛苦劳作后,便喜欢搬着马扎,坐在树下唠家常。我和一群调皮的孩子则喜欢爬到树上摘绒花。单一朵小小的粉绒花,是没有一丝香气的,可若是满树的绒花加起来,那香味便犹如烈火燎原,“噼里啪啦”地向着天地尽头蔓延,芳香浓郁却并不恼人,反而给燥热难眠的夏夜,带来一丝清甜的安枕。在我记忆还未形成之前,这棵绒花树便已经在我眼眸中生根发芽了。它一圈又一圈的年轮上,刻着它的童年,也刻着我的童年。

可是后来,村里把它卖掉了,卖去哪里、做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只看见它被连根挖走,留下一个大坑,又深又冷。我的眼泪阻止不了轰隆隆的挖掘机,也填不满心中的千疮百孔。我看着它被人们粗略地包裹起来,随意丢到一辆锈迹斑驳的卡车上。蓬散的枝叶从车后斗里挣扎着出来,嵌入地面的泥土里,像一个孩子的手,紧紧抓着母亲般的故土。卡车开走后,地面上留下了一串凌乱的哀嚎,弯弯曲曲地流淌向陌生的地方。零落的点点残破绒花,是绒花树啼下的血泪。

绒花树走后,人们便把马扎搬到了一排槐树下。槐树笔直而高,直愣愣地戳着天空。爬树是不太可能了,我们只能央求大人用缠了木棍的钩爪,钩些槐花下来,好给我们分着吃。老家人手拙,不太会用槐花做点心吃食,又不愿放弃这道美味,于是,我们便沿了用动物最原始的进食方式——生吃。

摘下来的槐花洗都不洗,直接用指尖捏下一小朵花来,打开花苞,掐出花茎,将最底部鼓起来的弯处放在嘴里,再用门牙轻轻咬破,甜丝丝的蜜露便顺着舌尖流下来。只可惜,这蜜露少得像蜜蜂屎一样,根本流不到嗓子眼里。没有耐心的人是尝不到这口香甜的。他们只会撸下一串槐花,一把攮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嚼两下后,皱着眉头吐出来,一边“呸”一边抱怨:“没味儿。”而温厚的老槐树就这样沉默地看着,不责备,不气恨,依旧为人们在风雨中遮挡,在炎热中阴凉,静静地张开怀抱,庇护着劳苦的人们。

然而,似乎每棵树,都逃不过被砍倒或被挖走的命运,就像生老病死一般,谁都阻挡不了。后来的一段期间,我每回一次家,那排槐树就少了一棵。那些生长在我心里,如梦想般蓬勃茂盛的槐树,如今只剩下一株了。它像一位孤独的战士,独自对抗时间的洪流。年轻人都去了远方,老树下再也不见成群打闹的孩童,只有村里的几个老人,依旧拿着蒲扇在树下摇晃着,他们与这株老槐树一起,默默等待着生命的尽头。

今年初冬,我回到老家,看见这棵老槐树花已谢,叶落尽,粗粝的枝桠依旧孤独地向天空伸展着,仿佛在眺望远方的游子,而此时此刻,正有一位游子在回望着它。就在我们互相凝望的瞬间,那些道不尽理不清的乡愁,早已融成一滴热泪,洒向养育我们的故土。

愿故乡的每一棵树,都能安然地站在原地,等待游子的归来,守候故乡的岁月。



作者简介



杨颖,1994年生,河北唐山人,自由撰稿人,作品散见于《中国水运报》《西安晚报》《精神文明报》《甘肃农民报》《教育导报》《滁州日报》《老人世界》《中国作家网》等各大报刊杂志及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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