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忙活过小年。8岁的我,蜷在绿皮火车的最后一排,跟着娘去继父家。

那会儿的火车,远比现在的条件要差很多。窗户上的玻璃,露着缝隙。越往北,越冷,那些缝隙的地方,冻的都是冰碴子。



娘裹着褪色的红围巾,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我靠在座位的里面,不过脚没有放在座位上,而是揣进娘棉袄里,她怕我冻坏了脚。

"妞妞,到了那边要喊爹,记住了吗?"

这句话,一路上,娘叮嘱了我无数次。我那时还不懂,娘心中在担心什么。

只是依稀记得,她的手指,一直在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上那枚早已经褪漆的银戒指。

那并不是我的生父送给她的,而是三个月前,家里来的一个男人,说是来见面,送的红绒布盒子里的。

我出生在江苏北面的农村,生父在我四岁时,就病逝了。当时,家里的钱早就花了个干净,还欠了不少。

父亲去世后,家里的生计断了。正赶上灾害之年,地里粮食收成很少,基本是颗粒无收。

家中就靠着爷爷给人干苦力,奶奶和娘在扣着手指头过日子。

可即便如此,也让人发愁的是,我还有个小叔叔,只有14岁。还没到能出大力的年龄。

要不是隔壁邻居经常帮衬,估计我们想要活下去,就得出去讨饭了。

有一天,隔壁的大娘过来,她长娘几岁,拉着娘手说,“大妹子,你这样下去,日子熬不了长久,得找个人家啊。”

娘脸上些许不自然,“嫂子,我这样的,带个孩子,谁会娶我?”

大娘叹了口气,“如今这世道,都难。主要是妞妞还小,你得为她着想,找个依靠。”



大娘走了,留下一脸无奈彷徨的娘,转身开始收拾从地里拉回的玉米竿子。

一个月后,大娘又来了。不过这一次,她不是来找娘,而是找了奶奶,不知道说了什么,奶奶不停地叹气,又露出一些矛盾的神色。

夜里吃完了饭,奶奶把娘拉到里屋,拉着她的手,“素芬,有个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娘,什么事儿,您吩咐就行了。”

“今天,隔壁老张家媳妇过来找我了,她有个远房表哥在河北,前些年媳妇过世了,家里就他和老母亲。为人老实可靠,也勤快,就是稍微跛着脚,走路不留意,也不大看得出来。”

娘没说话,奶奶停了停,继续说,“你要是愿意的话,她来说媒,你到了那头,以后也算是有个依靠,我和你爹毕竟年龄越来越大了。”

“娘,那妞妞怎么办?”

“妞妞你也一起带去,在那边,总比这里好。”

娘沉默了,这个事,她没有预料到。

娘是个苦命人,当年外婆带着她逃荒到了这里,后来是爹给了口饭吃,就落户到了爷爷奶奶家里。

可惜,她刚结婚半年,外婆就去世了。从此,世间也没了亲人。

两天后,娘同意了。

奶奶流着泪说,“素芬,娘也是为你着想,并不是一定要嫁过去。他们会给我们一些钱,可是如果用你来换,娘也不答应。”

娘点了点头,轻声说,“我懂”。

就这样,隔壁大娘得到了信儿,一个月后,她的远房表哥带着东西和钱来了。

给奶奶留下了一笔钱,给娘戴了个银戒指,约好了日子,他回去了。

火车钻进隧道时,我突然看见玻璃上映出了,娘在流眼泪。

多年后,我懂了,那是娘对命运无力的哀叹。在命运面前,她没有选择的机会。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缥缈的未来。

北方小城的火车站飘着煤灰,天空看起来灰蒙蒙的。下了火车,就看到王叔推着二八大杠等在月台上。

看到我们,王叔一脸高兴的过来。他应该等了许久了,耳朵都冻红了。

此刻却顾不上自己,伸手接过我们的编织袋,指了指前面,笑着对我说,"来,妞妞,你坐前杠,抓稳那个把手。"

他说话时呵出的白气,一团一团的,这里很明显,比家里冷多了。

这是我第一次坐自行车,觉得很新鲜。但是,我几次张口,都没有喊出爹这个字,觉得好陌生,好别扭。

娘坐在后面,几次喊我,是在提醒我。但是,我就是张不开口。

终于,车子停在了一处院墙的门口。大门已经开了,一个身穿蓝布棉袄,看起来浆得发硬的白发老太太,站在那里。



她看到我下来了,紧走两步,上前拉住我的手,问,“妞妞,路上冻坏了吧?”

娘在后面喊着,“妞妞,叫奶奶。”

这时,我倒是愿意了,很乖巧地看着老人,叫了一声,“奶奶”。

老人听到后,乐得合不拢嘴。她那粗糙的大手,拉着我的小手,边走边说,“快进屋,外头冷。”

后来,我想明白了,为什么我一看到王奶奶,就很乖巧,因为她的眼神比我亲奶奶,眼神还要暖。

西厢房的土炕,烧得温热,被褥上有股樟脑丸的味道。

娘在堂屋和面,我蹲在灶眼旁添柴火。王奶奶端着簸箕进来,玉米粒哗啦啦落进石磨。

"妞妞,你会推磨吗?"

我踮起脚抓住磨柄,磨盘却纹丝不动。奶奶抓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地往前转。

土炕,石磨,水井,外面飘着的鹅毛大雪,这里的一切,和我出生的地方,都截然不同。我看着什么,都觉得好奇。

那年除夕,我守着咕嘟冒泡的浆糊盆,看王叔踩着板凳贴春联。他虽然走路有点跛,但是贴春联特别的快。

“王叔,为啥你贴的那么快?”

“妞妞,手慢了,浆糊就冻住了,这里比不得你们南方。”

虽然我没有叫他爹,但是他也不介意,每次和我说话都一脸微笑。

开春后我上了镇里的小学。每天清晨,书包里总会装个烤红薯或煮鸡蛋。

有次暴雨冲垮了河堤,王叔蹚着齐腰的水背我过河时,摔倒了,他一下子把我顶在头上,怕我着了水。他的肩膀,是那么地稳。

那一瞬间,我害怕地叫出了爹,从那以后,再没喊过王叔。

第二年,娘有了身孕,家里要多个小弟弟了,全家都开心。

但是有一天放学路上,镇上的孩子欺负我是外来的,纷纷开玩笑,“外乡来的傻丫头,你娘生了儿子,你在家就没吃的喝了咯。”

我一脸不解,也没顾得上他们的称呼,问为什么?

他们像看傻子似的嘲笑起来,“果然是个傻丫头,我们这里,家家户户,男孩是个宝,女孩是根草。”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就下来了,害怕,迷茫,生气,都憋在胸口上。

就在这时,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却很是生气,“撕烂你们这些嚼舌根的嘴,我家妞妞永远都是宝”。说完,就拿着棍子追着打。

我这才看到,是王奶奶捡麦子回来。她过来,一把把我搂进怀里,“别哭,奶奶在,那些坏孩子不敢欺负你”。

事情过去了,却在我心里深处,留下个阴影,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然而,两个月后发生的一件事,让家里始料不及。

那天,爸爸跟人出门干活,回不来。到了晚上,突然下起了暴雨。



正当我们要睡觉时,奶奶传来呻吟,她的头烫得厉害,脸色很不好,用手压着胸口。

“娘,你怎么了,哪儿难受?”

“没,没事儿,我躺会儿...”

奶奶已经难受的说不出话来,满头的汗。很快,昏睡了过去。

娘看了看外面的雨,些许地犹豫后,还是咬牙出去请镇上的郎中。我害怕地守着奶奶,寸步不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觉得很久很久。娘一身泥巴地带着郎中回来了,她的脸上满是雨水。

奶奶退温了,也醒了,郎中说,“老人家,要不是你这儿媳妇,你今天晚上够呛啊。唉,可惜了。”

我当时没听懂,后来父亲回来,我才知道,那晚奶奶心脏的老毛病犯了,又着了风寒,很是危险。

而娘因为黑灯瞎火,下着大雨,路上一滑,摔在了泥坑里,又淋了大雨,肚子里的孩子,没保住。

为了这个事儿,奶奶留下了自责的心病,娘却一直在安慰她。

然而,从那以后,娘也再没有怀上过孩子。

第二年的腊月里,奶奶开始频繁进出镇医院。

有天夜里我起夜,听见堂屋压低的说话声。"把猪提前卖了吧,娘身体要紧。"

紧接着传来爹的声音,"可是,那是妞妞开春的学费..."

“没事儿,娘更重要。”

正月十五雪打灯,奶奶还是没能熬过元宵。临终前,她攥着我的手,一脸的不舍,颤抖着从枕头下面,摸出个红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个银镯子。

“妞妞别哭,这是奶奶留给你的。”

我早已经哭得双眼通红,喊着,“我不要,我就要奶奶。奶奶,你不要丢下妞妞...”

两天后,奶奶走了,院子里的雪花,很大,就像是我刚来那年一般。

我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多年前的那一幕,奶奶摸着我的脸,笑着问“妞妞,来的路上冻坏了吧?”

今年清明,我带着女儿回老家。

爹的假牙都咬不动骨头了,却还一个劲儿地往孩子兜里塞山楂糕,一点儿都嫌弃女儿的顽皮。

娘在厨房炸糖糕,油烟裹着桂花香,飘进堂屋,满满的甜味。



女儿举着风车在院里跑,辫梢系着爹给买的红头绳。

我们去给奶奶扫墓,看着那燃起的火光,阵阵烟雾,我仿佛又看到了奶奶,慈祥的笑容。

我很庆幸,当年娘带着我,一起来到了河北这个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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