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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任见《刘禹锡传》(第3版)第六章 耀眼明灯照亮亘古长夜

第六章 耀眼明灯照亮亘古长夜

如果依法受赏,就算你已经高官厚禄不在乎那点儿小钱,你也应该理直气壮地接受奖励。为什么呢?因为你做了好事必然就要受赏;如果你做了坏事,就算是对你抄家灭门,你也得认。为什么呢?因为你做了坏事,必然就要受罚。

在这样的社会中,人们的行为有了明确的指引,社会秩序自然不会错乱。

在公正严明的法治社会里,天能做什么呢?此时的天,不过是一种形式上的存在。

人们凭借自身的智慧和努力,构建起社会的秩序,并不需要依赖天的意志。人如果做好事就会获得好处,做坏事就会受到惩罚,谁还会把老天当回事呢?

16 期望远寄

唐顺宗李诵如流星般猝然陨落,唐宪宗李纯旋即登上皇位,改元的诏令如同一道新的符篆,将贞元二十一年变为了元和元年。

通常而言,改元往往伴随着大赦,那是皇恩浩荡的象征,是众多蒙冤受屈者重获新生的希望曙光。

然而,唐宪宗李纯却小肚鸡肠,在赦免一批官员之时,对王叔文等 “二王八司马” 不仅没有丝毫宽宥之意,反而如同凶狠的猎犬,对他们穷追猛打,加重迫害。

王伾拖着病弱的身躯,艰难地抵达贬地开州。命运并未对他展现出一丝怜悯,未及一月,他便在那简陋的居所中,带着无尽的遗憾和不甘,悄然病死。

消息传开,如同一记重锤,敲打着众人的心。

太上皇李诵猝然驾崩的噩耗,更是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彻底葬送了王叔文心中仅存的所有希望。

王叔文知道当今皇上对 “永贞邪党” 已然恨之入骨,那种恨意已经成了熊熊燃烧的烈火,断无轻饶他们的可能。

在渝州破旧的官舍外,烈日高悬,空气仿佛都被烤得扭曲。

突然,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午后的寂静,朝中差遣的宦官五坊使郭忠政,带着两名手下,如一阵狂风般飞驰而到。

郭忠政身着华丽的宦官服饰,脸上却带着一丝阴冷的笑意。他站在官舍前,尖声叫喊:“渝州司户参军王叔文接旨!” 声音划破长空,惊得附近树上的鸟儿纷纷振翅高飞。

王叔文缓缓走出官舍。他身形消瘦,面容憔悴,但眼神中仍透着一丝倔强。

黄绫诏书在郭忠政手中缓缓打开,郭忠政故意揪掉遮盖下巴的假胡须,似乎想在这最后的时刻,尽情羞辱眼前这位曾经的风云人物。他哼了一声,用尖锐刺耳的声音宣读起来:

“故守尚书户部侍郎、充度支及诸道盐铁转运副使,现渝州司户参军王叔文,树党招权,漏泄密令,图谋不轨,贪赃黩货,宜赐死。”

王叔文听完诏书,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冷冷地说了一句:“臣谢主恩典。”

随后,王叔文目光如炬,直视郭忠政,又道:

“郭中官今日可算平生之大快意了!”

郭忠政假笑一声,如同夜枭的啼叫般阴森,朝后一努嘴,催促道:

“时候不早了!伺候王参军上路吧!”

两名小太监立刻战战兢兢地捧上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一条洁白如雪的绫子,又从腰下皮囊内斟了一杯散发着诡异气息的鸩酒,并步上前。

郭忠政拿过白绫,递到王叔文面前,假惺惺地问:

“王参军是自行了断呢,还是……”

王叔文眼中喷出愤怒的火焰,狠狠地唾了一口,抢过剑来。

他仔细地看着手中的剑。白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

王叔文长叹一声,声音中充满了不甘与无奈:“不见你等下场,死不瞑目啊!”说罢,他将剑向颈上一抹,动作决绝而悲壮。

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似乎想靠住什么似的向后退了几步,最终,头抵着墙倒了下去,手中的剑也随即脱落坠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郭忠政看着王叔文的遗体,摇摇头,冷冷地说:

“临死还想干政,真是执迷不悟。”

说完一挥手,不耐烦地喊道:“完事儿。走人!”

小太监恐惧地望了望左眼半睁,右眼圆瞪的王叔文,那死不瞑目的样子让他们不寒而栗。其中一个小太监嗫嚅道:“不报知…… 报知刺史大人吗?”

郭忠政一瞪眼,恶狠狠地说:“再多话割舌头!”然后匆匆套上假胡须,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唐宪宗李纯杀了王叔文的消息,如同汹涌的潮水,迅速传遍了四方。

当噩耗传到朗州时,刘禹锡只觉五雷轰顶。他独自站在简陋的屋舍前,望着远方,天空中阴云密布,仿佛也在为他们的悲剧而哀伤。

刘禹锡的心中充满了悲愤、沉痛,情绪如同一头困兽,在他心中横冲直撞。

回到书房,他眉头一直紧锁着,无法抑制心中的不平。沉思之后,缓缓提笔,在纸上写道:

“华佗以恃能厌事,为曹公所怒。荀文若请曰:‘佗术实工,人命系焉,宜议能以宥。’曹公曰:‘忧天下无此鼠辈邪!’遂考竟佗。至仓舒病且死,见医不能生,始有悔之之叹。”

刘禹锡边写边在心中感慨,华佗因自恃才能而厌恶服侍权贵,为曹操所恨。荀彧请求宽恕华佗,曹操却轻易地杀害了华佗。直到爱子曹冲患病,才后悔起来。

“嗟乎!以操之明略见几,然犹轻杀材能如是。文若之智力地望,以的然之理攻之,然犹不能返其恚。执柄者之恚,真可畏诸,亦可慎诸。”

刘禹锡想到曹操的深明韬略,却仍轻易杀人,荀彧的劝谏也无法平息怒火,不禁长叹,掌权者的愤怒,实在是可怕又值得警醒。

他继续写道:“原夫史氏之书于册也,是使后之人宽能者之刑,纳贤者之谕,而惩暴者之轻杀。故自恃能至有悔,悉书焉。后之惑者,复用是为口实。悲哉!夫贤能不能无过,苟置于理矣,或必有宽之之请。

“彼壬人皆曰:‘忧天下无材邪!’曾不知悔之日,方痛材之不可多也。或必有惜之之叹。彼壬人皆曰:‘譬彼死矣,将若何?’曾不知悔之日,方痛生之不可再也。可不谓大哀乎?”

他担忧那些糊涂人会用史书之事作为轻易杀人的借口。

贤能之人犯错,本应有人请求宽恕,奸佞小人却只知逞一时之快,到后悔时才知人才难得,这是何等悲哀啊。

“夫以佗之不宜杀,昭昭然不可言也。独病夫史书之义,是将推此而广耳。吾观自曹魏以来,执死生之柄者,用一恚而杀材能众矣。又乌用书佗之事为?

“呜呼!前事之不忘,期有劝且惩也。而暴者复借口以快意。孙权则曰:‘曹孟德杀孔文举矣,孤于虞翻何如?’而孔融亦以应泰山杀孝廉自譬。仲谋近霸者,文举有高名,犹以可惩为故事,矧他人哉?”

刘禹锡感叹,自曹魏以降,掌权者因愤怒而杀害人才的事例众多,残暴者又总以此为借口,孙权、孔融之事便是例证。

悲愤、沉痛之余,刘禹锡觉得自己应该为王公做点什么。

于是,他埋头于书房中,将王叔文的文稿小心翼翼地整理出来,一张张地铺开,仔细地阅读、分类。他着手编辑王叔文的文集,希望能让王公的思想和才华得以留存。

刘禹锡的眼神中充满了敬重与怀念,仿佛在与王叔文进行一场跨越生死的对话。

然而,命运似乎并未打算放过刘禹锡等人。过了不久,独断而忌恨的唐宪宗李纯又一通乱棍打下,颁布专诏。诏书如同一张冰冷的大网,将永贞志士们紧紧笼罩:

“…… 左降官韦执谊、刘禹锡、柳宗元、韩泰、陈谏、韩晔、凌准、程异、等八人,以后‘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

刘禹锡看到诏书后,心中一阵绝望。

昏头皇帝李纯,这是铁了心要让他们老死贬所啊。

既然不得量移,不得返京,那便干脆接来家眷,过日子吧。

刘禹锡望着窗外,朗州的街道上,百姓们来来往往,官吏们也在各自忙碌。

此处穷乡僻壤的生活虽然平淡,却也有着自己的节奏。他心想,只要李纯不再下狠手,让 “八司马” 不要再演王叔文的悲剧就好。

他派仆从回长安,送信给夫人。仆从离开时,他再三叮嘱:“一定要交代夫人安置好母亲的侍护事宜,然后把夫人薛女士、儿子咸允接到朗州来。”

夫人和儿子来到朗州后,刘禹锡的生活有了一丝温暖。

他与夫人一起操持家务,在厨房里,他看着夫人忙碌的身影,偶尔也会搭把手,两人一起摆弄着油盐酱醋。

儿子咸允在一旁嬉笑蹒跚,他会蹲下身子,逗着儿子玩耍,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

有酒的日子,刘禹锡会小酌几杯,微醺之际,心中的忧愁似乎也减轻了几分。

作诗的时候,他会站在庭院中,对着天空长啸,将心中的情感尽情抒发:

“内禅因天性,雄图授化元。继明悬日月,出震统乾坤。大孝三朝备,洪恩九族惇。百川宗渤澥,五岳辅昆仑。

“何幸逢休运,微班识至尊。校缗资筦榷,复土奉山园。一失贵人意,徒闻太学论。直庐辞锦帐,远守愧朱幡。

“巢幕方犹燕,抢榆尚笑鲲。邅回过荆楚,流落感凉温。贬谪途上,花草失色,愁心如醉,昏昏不醒。

“春江千里走过,暮雨中,猿声惊魂。问卜安冥数,看方理病源。带赊衣改制,尘涩剑成痕。三秀悲中散,二毛伤虎贲。来忧御魑魅,归愿牧鸡豚……”

在艰难的朗州岁月,跟被斥逐于各地的永贞友人互致问候,成为了刘禹锡生活中仅有的亮色。

与柳宗元的往来最为频繁。

柳宗元常常有诗文自永州寄来。每当收到柳宗元的信件和诗文,刘禹锡都会迫不及待地打开,仿佛那是来自远方的温暖拥抱。

他会坐在窗前,细细地品读,时而微笑,时而皱眉,仿佛能透过文字,看到柳宗元在永州的生活和心境。

柳宗元所在的永州,是个比朗州更为荒僻的地方,是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连绵的山峦环绕着永州,山路崎岖难行,交通极为不便。

苛政如凶猛的野兽,肆意地吞噬百姓的生活。

野产的异蛇,更是给永州增添了许多诡异的色彩。

黑质而白章的异蛇,模样奇特,毒性令人胆寒,但凡触碰到草木,草木便会瞬间枯萎而死,若被它咬伤,根本无药可医。然而,这种异蛇却有医用价值,永州百姓为了生计,不得不冒险到山间捕捉,然后出售。

柳宗元被贬永州任职期间,听说了百姓的许多悲惨遭遇。

一日,他遇见了一位姓蒋的捕蛇人。蒋氏面容憔悴,眼神中透着深深的疲惫与无奈。

柳宗元走上前去,关切地询问:

“听闻你家世代以捕蛇为业,这其中可有什么缘由?”

蒋氏长叹一声,说道:“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 说这话时,他的脸上满是悲戚之色。

柳宗元心中一阵酸楚,问道:

“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

蒋氏听后,神色大变,眼中汪然出涕,急切地说:

“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

“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则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

“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

“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耶?”

柳宗元静静地听着,心中的悲痛愈发深沉。

他想起孔子说过的 “苛政猛于虎也”,如今看来,这赋敛之毒,竟比那毒蛇还要可怕!

回到居所,柳宗元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挥毫写下了《捕蛇者说》。文章写就,反复诵读,每一个字都饱含着对百姓苦难的同情和对苛政的谴责。

他将这篇新作寄给了刘禹锡。

刘禹锡收到柳宗元的来信和《捕蛇者说》后,坐在窗前,细细品读,眉头紧锁,时而摇头叹息,时而拍案而起。

读完,慨然良久,心中涌起无数感慨。

永贞革新失败后,宦官阉党再度弄权,各地藩镇竞相扩军,皇家征敛加上地方搜刮,使得各地的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他铺开纸张,蘸饱笔墨,给柳宗元回书,深表同感:

“如今世道,百姓之苦,令人痛心疾首。你我虽远隔千里,但对这苛政的痛恨却是一致的。”

在朗州的日子里,刘禹锡时常感到郁闷。

郁闷时,桃花源便成了他散心的好去处。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他和三两友人相约前往。一路上,秋风拂面,带着丝丝凉意。他们沿着蜿蜒的小路前行,路边的野花肆意绽放,散发出阵阵清香。

到桃花源,如尘中见月,心境也悠然闲适起来,何况桃花源是清秋时节的仙府之所。

凝光悠悠,寒露悄然坠落,刘禹锡站在山巅,极目远眺。

碧虚无云,风也静止,山上长松挺拔,山下流水潺潺。群动悠然,尽收眼底,天高地平,千万里景色一览无余。

刘禹锡他们登上玉坛,虔诚地遥请真仙官。

云屏欲下,星斗为之摇动,天乐一声,仿佛穿透肌骨,让人感到丝丝寒意。金霞昕昕,渐渐从东方升起,日轮欹斜,光影渐促,刘禹锡仍在频频回望。

如此绝景良时,实在难得,他不禁感叹,他年此夕,定会为此景而惆怅……

刘禹锡早已诗名高卓,曾经在朝野间轰动一时。如今,这位青年才俊来到朗州,尽管此地文化闭塞,教育落后,但仍有不少苦读书、谋功名的人,视刘禹锡为难得的良师,抓住一切机会向他请教。

刘禹锡回想起自己在江东一带度过的青少年时代,那时的塾师虽思想老朽、株守成规,但在教人识文断字方面还是颇有功劳的,许多人后来成器,都得益于塾师打下的基础。

看着朗州这些为了读书克服重重困难的青少年,刘禹锡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为他们尽一把力。

秀才韦道冲便是刘禹锡在朗州所交的读书朋友。

韦道冲勤奋好学,对诗文有着浓厚的兴趣。他时常向刘禹锡请教问题,刘禹锡也总是耐心地解答。

当韦道冲决定往长安赴制举试时,刘禹锡对他寄予厚望,特意为他饯行。

在饯行宴上,刘禹锡满饮一杯酒,语重心长地吟诵道:

“惊禽一辞巢,栖息无少安。秋扇一离手,流尘蔽霜纨。故侣不可追,凉风日已寒。远逢杜陵士,别尽平生欢。

“逐客无印绶,楚江多芷兰。因居暇时游,长铗不复弹。阅书南轩霁,縆瑟清夜阑。万境身外寂,一杯腹中宽。

“伊昔玄宗朝,冬卿冠鸳鸾。肃穆升内殿,从容领儒冠。游夏无措词,阳秋垂不刊。至今群玉府,学者空纵观。

“世人希德门,揭若攀峰峦。之子尚明训,锵如振琅玕。一旦西上书,斑衣拂征鞍。荆台宿暮雨,汉水浮春澜。

“君门起天中,多士如星攒。烟霞覆双阙,抃舞罗千官。清漏滴铜壶,仙厨下雕槃。荧煌仰金榜,错落濡飞翰。

“古来才杰士,所嗟遭时难。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 希望你此去长安,能一鸣惊人,实现自己的抱负。”

韦道冲听后,感动不已,起身向刘禹锡深深鞠躬:

“多谢刘公教诲,晚辈定当全力以赴。”

远贬异乡的刘禹锡,并没有被长安的朋友们遗忘。

元稹和白居易本来就同情和支持永贞党人,在他们失势的时候,依然一如既往地以好友相待。

元稹特意挑选了花纹十分美丽的床席赠送给刘禹锡,还附上书信:

“此床席花纹精美,愿能为你在朗州的生活增添一丝慰藉。”

白居易则捎来自己的诗作一百首,请刘禹锡 “教正”。

刘禹锡收到后,心中感动,展开白居易的诗作,认真阅读起来,时而点头称赞,时而提笔批注。

读完后,他感慨地批曰:

“文章似锦气如虹,宜荐华簪绿殿中。纵使凉飙生旦夕,犹堪拂拭愈头风。枕截文琼珠缀篇,野人酬赠壁州鞭。用长时节君须策,泥醉风云我要眠。

“歌盼彩霞临药灶,执陪仙仗引炉烟。张骞却上知何日?随会归期在此年。无事寻花至仙境,等闲栽树比封君。金门通籍真多士,黄纸除书每日闻。

“吟君遗我百篇诗,使我独坐形神驰。玉琴清夜人不语,琪树春朝风正吹。郢人斤斫无痕迹,仙人衣裳弃刀尺。世人方内欲相寻,行尽四维无处觅……

“乐天诗作,果然精妙绝伦,让我受益匪浅。”

同一般的左降官吏一样,刘禹锡跟在朝的老朋友保持着友谊。

尽管唐宪宗李纯发下毒誓,不准赦免永贞一党,但刘禹锡心中仍怀着一丝希望。

杜佑是刘禹锡的老上级,如今在朝中正受唐宪宗重用,册拜司徒,同平章事,还被封为歧国公。刘禹锡思量再三,决定致书杜佑,一剖心迹。

他在书房中,郑重地斋戒沐浴,以示诚意。随后,铺开纸张,提笔写道:

“故吏守朗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刘禹锡,谨斋沐致诚,命仆夫持书,敢献于司徒相公阁下:昔称韩非善著书,而《说难》、《孤愤》,尤为激切,故司马子长深悲之,为著于篇,显白其事……”

他一边写,一边回忆着过往的经历,心中五味翻涌。

自己性格耿直,在官场中得罪了不少人,但他坚信自己的初心。他希望杜佑能念及旧情,对他的处境给予一些帮助。

然而,在政治风浪中摸爬滚打多年的杜佑,早已老奸巨猾。收到刘禹锡的书信后,他坐在书房中,慢悠悠地品着茶饮,看着书信,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杜佑明白,刘禹锡希望量移。

但是,当下政治局势无比复杂,他又怎会轻易出手相助呢?

他将书信放在一旁,继续悠然地品味、享受着他的茶饮,仿佛刘禹锡的请求从未出现过。

17 天论光芒

在交通极度不便、信息传递迟缓的年代,柳宗元身处永州,韩愈任职之地与永州在地理位置上稍近一些。

二人因此在一封封书信往来中,不知不觉展开了一场关于天地物候、万事律则的学术探讨。

永州的秋日,寒风瑟瑟,枯黄的树叶在风中瑟瑟发抖,不时飘落。

柳宗元坐在简陋的书房中,桌上堆满了书籍和文稿。他刚收到韩愈的来信,展开信纸,只见韩愈以 “论史” 为题,展开了对他的有神论的说教。

韩愈在信中写道:“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

柳宗元读完这句话,眉头紧锁,心中涌起一股不悦。

韩愈这是在暗示 “永贞革新” 的失败乃是 “天” 的惩罚,仿佛那些想操纵历史的人,即便不招来世上的祸患,也定会遭到上天的严惩。

柳宗元认为,韩愈这种奇谈怪论,实在荒谬至极,岂能令人接受?

他当即提笔,撰写《与韩愈论史官书》予以批驳。

书房里,烛光摇曳,柳宗元奋笔疾书:

“及今乃见书藁,私心甚不喜。凡明智之人是不言鬼神之事的,只有愚昧无知的人才对‘天’感到困惑。‘不有人祸,则有天刑’,若以罪夫前古之为史者,然亦甚惑。又凡鬼神事,渺茫荒惑无可准,明者所不道,退之之智而犹惧于此?此大惑已。”

他一边写,一边摇头,心中想着,鬼神那一套,本就荒唐无稽,毫无根据,以老韩的聪明才智,竟然还惧怕这些,实在令人费解。

韩愈在这件事上,却似撞上南墙不知后退。

收到柳宗元的书信后,韩愈再次回信,责备柳宗元 “不知天”,坚称 “天” 是能 “赏功罚祸” 的,还写道:

“吾意天闻其呼且怨,则有功者受赏必大矣,其祸焉者受罚亦大矣。”

不仅如此,老韩还以 “物坏虫生” 作类比,在信中滔滔不绝地阐述自己的观点:“物坏,虫由之生;元气阴阳之坏,人由之生。虫之生而物益坏,食啮之,攻穴之,虫之祸物也滋甚。其有能去之者,有功于物者也;繁而息之者,物之雠也。

“人之坏,元气阴阳也亦滋甚:垦原田,伐山林,凿泉以井饮,窾墓以送死,而又穴为偃溲,筑为墙垣、城郭、台榭、观游,疏为川渎、沟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熔,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万物不得其情,倖倖冲冲,攻残败挠而未尝息。其为祸元气阴阳也,不甚于虫之所为乎?

“吾意有能残斯人使日薄岁削,祸元气阴阳者滋少,是则有功天地者也;繁而息之者,天地之雠也。今夫人举不能知天,故为是呼且怨也。”

在老韩看来,虫子是因物体败坏而生,人则是元气阴阳败坏所产。虫生会让物体更糟,而人类对元气阴阳的破坏,比虫子更甚。

柳宗元读完韩愈的这封信,心中的怒火更盛。

老韩已将争论从 “论史” 暗暗转到了 “说天”。

在这种情况下,柳宗元决定撰写《天说》一文,好好驳斥老韩鼓吹天有意志,能赏功罚祸的谬论。

在书房中踱步沉思,随后坐到案前,挥笔写道:

“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谬矣。彼上而玄者,世谓之天;下而黄者,世谓之地;浑然而中处者,世谓之元气;寒而暑者,世谓之阴阳。是虽大,无异果蓏、痈痔、草木也。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报乎?繁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

柳宗元认为,韩愈所说凡呼天怨天者皆不知 “天”,凡求天赏罚或望天哀仁者均系大谬之论。

韩愈强调不怨乎天,柳宗元则强调不求于天。

韩愈将天看作有意志的人格神,可天地、元气、阴阳在柳宗元的眼中都是 “物”。天没有意志,不可能对人赏功罚祸、有报有怨,人的祸福应由自己的行为决定,与天毫无关系。

韩愈早年曾被贬为连州阳山县令。在荒远的贬地,他仰天长叹,高呼:“残民者昌,佑民者殃”,怪罪人们不知天意。

“永贞革新” 失败后,韩愈的仕途得意起来,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反倒遭到贬斥。

在这样的背景下,韩愈大谈天人感应,坚称天有意志,能赏功罚祸,还说天不喜欢那些积极有为、勇于实践、务求有利于生民的人。这些言论,轻而言之,是对刘禹锡、柳宗元当时处境的一种嘲弄,重而言之,是在为守旧派镇压革新派提供证词。

刘禹锡、柳宗元等人,怀揣着 “辅时及物”“施道于人” 的宏大志向,在 “永贞革新” 中推行了诸多利于朝野的措施,深受百姓欢迎,却遭到了守旧派的攻击和迫害。

刘、柳被贬为远州司马后,一方面对世道的极端不合理 “呼且怨”,残害生民的昌盛,保护生民的遭殃;另一方面,面对失败,他们毫不消极、毫不悲观,依旧保持着积极进取的精神。

所以,柳宗元、刘禹锡奋起反击韩愈的荒谬言论,实属必然。

柳宗元撰写完《天说》后,仔细地将文稿整理好,装入信封,寄给刘禹锡过目。

刘禹锡做杜佑的幕僚时,有接触杜佑《通典》的机会。《通典》中强调社稷人事对礼乐制度的影响,对刘禹锡产生了一定的触动。

刘禹锡所敬佩的大臣陆贽,在奏议中也多次针对唐德宗 “运数前定,事不由人” 的宿命思想,强调修人事的决定作用,也深深影响了刘禹锡。

更为重要的是,刘禹锡从童年时代起,就受到父亲刘绪非天观念、非神秘主义的教育,长大以后,对医药、天文、音乐、书法等广泛研究,使他站在了高于常人的科学峰头。

刘禹锡收到柳宗元的《天说》后,坐在窗边,认真研读,时而点头,时而皱眉。

阳光洒在纸页上,一页一页地洒过。

读完后,刘禹锡评价曰:“文信美矣,盖有激而云,非所以尽天人之际。”

刘禹锡认为,韩、柳两人在对 “天” 的认识上发生争论,柳宗元以《天说》驳斥韩愈关于天有意志的说法,文章确实写得很好。但《天说》大概是激于愤慨而作,还未能详尽地论述天人关系。

于是,刘禹锡决定撰写《天论》上、中、下三部,更透彻地明辩这个问题。

铺开纸张,蘸饱笔墨,刘禹锡写道:

“世上讨论‘天’的问题的大体有两派,一派认为老天爷是至尊老大,管着我们;另一派认为天就是大自然,既没头脑也没心没肺。

“我的朋友柳宗元最近写了个《天说》来反驳韩愈先生的观点,文章不错,就是没把问题谈透。故而我为《天论》,试图把道理掰开、揉碎讲清楚。

“但凡有形的东西都不是全能的。天,是有形之物中最大的;人,是动物里边最牛的。有些事天能干可人干不了,也有些事人能干可天干不了,所以说,天和人各有所长。

“天的规律是生养万物,它能使万物强壮,也能使万物衰弱;人不一样,人的关键是要明辨是非。”

在书房中,刘禹锡一边写,一边思考着天人之间复杂的关系,他希望通过自己的论述,能让更多人看清问题的本质。

在布置简洁、堆满书籍的书房内,刘禹锡端坐于案几前,面前摊开着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纸张。

窗外,微风轻轻拂过,吹动着窗棂上悬挂的布幔,发出噗噗的轻响。

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洒下一片片光影,在地面上摇曳不定。

刘禹锡凝望着窗外的景色,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人比天强在哪儿呢?强在是非和法度。

刘禹锡的眼神中透露出坚定与睿智,很久以来,他就在心中反复琢磨这个问题。

在公正严明的法治氛围里,是非清晰,赏罚也明确。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理想的社会画面:官员们公正无私地执行律法,民众安居乐业,每个人都清楚自己的行为准则。

如果依法受赏,就算你已经高官厚禄不在乎那点儿小钱,你也应该理直气壮地接受奖励。为什么呢?因为你做了好事必然就要受赏;如果你做了坏事,就算是对你抄家灭门,你也得认。为什么呢?因为你做了坏事,必然就要受罚。

刘禹锡微微颔首,对自己的想法表示肯定。

在这样的社会中,人们的行为有了明确的指引,社会秩序自然不会错乱。

在公正严明的法治社会里,天能做什么呢?

刘禹锡站起身来,在书房中缓缓踱步。

人们也无非就是在祭祀仪式和颁布历法的时候,才会和天发生一点儿走走过场的关系。

此时的天,不过是一种形式上的存在。人们凭借自身的智慧和努力,构建起社会的秩序,并不需要依赖天的意志。

人如果做好事就会获得好处,做坏事就会受到惩罚,谁还会把老天当回事呢?

刘禹锡嘴角微微上扬,露出自信的笑容。

他坚信,人类的理性和法治能够让社稷走向繁荣。

然而现实却并非总是美好的。刘禹锡的眼神中闪过忧虑。如果法治出毛病了,不再那么公正严明了,做好事不一定受赏,做坏事不一定受罚,十个劳模里塞了两个坏蛋,十个死刑犯里插着三四个无辜的人,造假可以赚大钱,花钱就可以摆平执法机关,大家看到这些情况就疑惑了:怎么会这样呢,没道理啊,这难道是天意吗?

他停下脚步,眉头紧锁,仿佛看到了社会的混乱与不公。

当是非混乱、赏罚败坏的时候,天命之说就开始小有市场了。

刘禹锡无奈地叹了口气。

当人们对现实失望时,往往会寻求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来解释这一切。

在法治败坏的时候,享福的大多都是坏蛋,受苦的大多都是善良之人,哪还有正义,哪还有公理,人除了呼天喊地还能做什么呢?还能指望什么呢?

刘禹锡的心中充满了愤慨,他为那些无辜受苦的人感到痛心。

所以说,天能做的是生养万物,人能做的是治理万物,人类社会越是缺乏治理,人们就越是看不懂这世间的道理,也就越来越仰赖苍天了。

刘禹锡重新坐回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下这些思考。

他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文字,让更多的人看清社会的本质。

韩愈先生和柳子厚均以个人体会来阐释天人规律,是不严谨的,个案不能说明普遍规律。要像我刘子这么研究分析,才称得上严谨。

只有从宏观的角度,综合考虑各种因素,才能得出准确的结论。刘禹锡的眼神中透露出骄傲,他对自己的研究方法充满自信。

这时,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讲的这套道理太深奥了,你要真想让我们明白,最好打个比方,讲得通俗一点儿。”

刘禹锡微微一笑,他早就料到会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

刘子曰:“你知道旅游是什么回事吗?一伙人组团旅游,到了荒郊野岭,需要上大树摘果子,下深潭里取水,谁体格好谁就占便宜,哪怕你有再大的学问,一点儿辙也没有;可如果到了大城市,比如想到朝廷混口饭吃,胳膊大腿再粗也不管用了。

“如果是去秩序之地,即便在乡下也如同大城市一般,靠的是彬彬有礼;如果在混乱世道,虽然大城市也如同荒原,得靠丛林法则来找吃的。这道理清楚明白吧?”

刘禹锡一边自语,一边用手比划,仿佛眼前就有这样一群人在不同的环境中经历着不同的事情。

可能还有人问:“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天不会帮人什么忙,那古人为什么常常说天呢?”

刘禹锡仿佛听到了这个问题,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这就和行船的道理一样。如果是在伊水、洛水、潍水、淄水里弄舟,你想快就快,想慢就慢,想在哪儿停就在哪儿停,就算有翻掉的,人们也不会把原因归到老天头上;可你如果是在长江、黄河、淮河、海河里划船,人力能控制的因素就很非常限了,船没翻得谢天谢地,船翻了那叫天不作美。”

刘禹锡的声音坚定有力,他希望通过这个比喻,让人们更加清晰地理解天人之间的关系。

有人问:“你的说法有些道理,可怎么解释那些一起行船却一艘沉、一艘不沉的情况呢?”

刘禹锡微微皱了皱眉头,思考片刻后回答:

“这也很简单,告诉你吧:‘水和船是两种东西,作用在一起,其间有数有势。数和势一起作用,势这东西是依附在物体上的,物体运动得快,它的势就强,运动得慢,它的势就弱。船划得慢也可能会翻,但它是怎么翻的,我们看得明白;船要是太快,势很疾,翻了船我们也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刘禹锡一边说,一边随手在纸上画出简单的图示,力图让抽象的概念变得直观。

有人问:“你那么看重数和势,却不拿老天当回事,天的作用难道还比不上势吗?”

刘禹锡的眼神中透露出不屑,说道:

“天的形状一直都是圆的,颜色一直都是青的,天运动规律我们都测得出来,所以说天的运动是有规律的,这就是数;天一直那么高高在上,一直运行不止,这就是它的势。天的运动也无非在于数和势罢了。

“我一再说:万物都是‘交相胜,还相用’的。大山看不起小松鼠,松鼠不服气,说:‘我虽然背不起一座森林,可你也磕不了一枚核桃呀。’”

刘禹锡用这个生动的例子,形象地说明了万物之间的相互关系。

接着问:“就算你说的对,天因为有形体存在而逃脱不了数的限制,那么,对那些无形的东西你又怎么用你的数来做解释呢?”

刘禹锡笑了笑,回答道:

“你所谓的无形的东西,是不是空啊?空这个东西也是有形体的,只不过它的形体要依附其他东西而存在。一间屋子,里边是空的,这是四四方方的空;一只杯子,里边是空的,这是圆柱体的空。不管你说什么空,就照我这个说法自己推理好了。

“难道天地之内真有无形的东西存在吗?没那回事!古人所谓的‘无形’,其实是‘无常形’,也就是没有固定的形状,依附在物体上也就现了形了。所以,你所谓的无形的东西也一样逃不了数的限制。”

刘禹锡的解释条理清晰,让人不得不信服。

还有人问:“古时候研究天的问题有三大学派:宣夜、浑天和《周髀》,最著名的专家有个叫邹衍的,你刘禹锡师承哪家哪派啊?”

刘禹锡挺直了腰板,自豪地说道:

“我梦得无师承,无门派!我的理论不是跟他们学来的,是自己推理推出来的。但凡‘入乎数’,也就是有规律的东西,都可以小中见大,我们从人来推天,很容易推得出来。”

刘禹锡的眼神中充满了对自己独立思考能力的自豪。

人长着五官,五官之本在于内脏,天上挂着日月星辰,日月星辰之本在于山川五行。

清澈的东西来自于浑浊之物,轻微的东西来自于厚重之物,而浑浊、厚重的就是地,清澈、轻微的就是天,天和地各就各位,互相发生作用,产生了风雷雨雾,产生了植物、动物。

刘禹锡一边思考,一边在纸上写下这些观点。

他的思维如同奔腾的江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新的想法。

在天和地产生的所有生物里,人是脑子最好使的,能和天各擅胜场。

不是天,而是人建立了人类社会的纲纪,我们可以从历史上看到一种显著的现象:尧舜时代是上古的黄金时代,那时候的书开头就说‘稽古’,不说‘稽天’。

刘禹锡对历史的研究十分深入,他从这些细节中发现了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

到了周幽王和周厉王这两位暴君的时代,文献上一开篇就谈‘上天’了,不讲人事了。

在舜圣那里,好的得到提拔,说这是舜提拔他们,不说职位得自天授。

商王武丁是个有为之君,看傅说有能耐,想重用他,于是就假装说上天托梦给自己,让自己提拔傅说。

武丁以上天为借口,是因为他即位的时候接的是个烂摊子,不得不拿上天来糊弄人。

刘禹锡对这些历史事件进行了深入的剖析,他的分析,鞭辟入里,让人对历史有了全新的认识。

道理很清楚了吧,在好世道里,‘天’这个字的使用频率就少;在坏世道里,他们只好拿天命来糊弄老百姓,老百姓受了不公正待遇也只有哭天抢地这一条路好走。天,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刘禹锡写完最后一句话,放下手中的笔,长舒了一口气。

可以预知,自己的观点将会引起一场思想的风暴,但他毫不畏惧,因为他坚信自己的理论是正确的。

后山先生不得不惊叹,刘禹锡真可谓堂堂大家!

刘子诗文卓越自不必说,其进化论的思想锋芒与理辨中的真知灼见,直如耀眼明灯,照亮亘古长夜啊!

刘禹锡的《天论》,奋翮迎接韩愈挑起的 “天之说” 的论战,以 “极其辩” 的理论之勇,以 “尽天人之际” 的探索之深,划清了天道观上 “自然之说” 与 “阴骘之说” 的根本界限。

千百年来,某些人打着各样旗号,包括创建各种学派,贩卖荒谬的东西,而彻底批驳他们的观点,并且深入浅出地树立创见的,是刘禹锡。

18 砥石之赋

元和元年,长安城中一片肃穆,唐宪宗李纯端坐于龙椅之上,神色冷峻,身旁的宦官展开《改元元和赦文》,高声宣读。

赦文所到之处,人众皆称皇恩浩荡。然而,刘禹锡、柳宗元等八人却被这浩荡皇恩拒之门外。

唐宪宗李纯在发布赦文时,还恶狠狠地命令:以后 “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声音仿若寒冬的冷风,直直地穿透人心。

刘禹锡在朗州的居所内,听闻赦讯,心中一阵刺痛。

他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乌云仿若墨染,层层叠叠地压着,似乎随时都会倾塌下来。

屋内光线昏暗,他独自坐在案几前,眼神中全是无奈与不甘。

时光缓缓流逝,可这道皇帝禁令如同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刘禹锡并未放弃希望。时光慢慢过去,情况总是要变化的。

他又想到了自己的老上级杜佑,心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于是,铺开纸张,蘸饱笔墨,在昏黄的烛光下,再次给杜佑写信。

在《上杜司徒书》中,刘禹锡的笔触坚定而又充满期待。

他细细回顾了自己跟随杜佑几年的立身往事。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往昔的回忆,从他的笔尖流淌而出。

他剖白了自己在顺宗朝忠于朝廷的心迹,言辞恳切,相信杜佑 “必思有以拯之”,希望杜佑能帮助自己离开 “距京师赢二千者无几” 的偏僻朗州,或者量移至京师近郊。

杜佑,这位《通典》的作者,在朝堂之上,向来 “外示宽和,而持身有术”,怀有深邃的为官之道。

杜佑的政治态度倾向于王叔文等革新派,然而在深谋远虑、审时度势方面,又远胜于他们。

刘禹锡被贬谪朗州之初,杜佑曾驰书问候,信中的关怀之情溢于言表,对刘禹锡的处境深表同情。

杜佑也清楚,唐宪宗李纯对 “二王八司马” 怀恨极深,恨意犹如熊熊烈火,无人敢轻易触碰。若有人想帮助刘禹锡等人,无疑是自讨苦吃。

因而,刘禹锡寄出的信件,如石沉大海,终究等不来他想要的消息。

等不来消息,刘禹锡只能继续熬日子。

在朗州的日子里,刘禹锡与各地的友人唱和往来。有时,他会收到挚友柳宗元的来信,两人便就论文展开深入探讨,辨析天道人事。那些书信,仿佛是他们在黑暗中相互扶持的力量。

再不,就饮酒消愁,在微醺之际,感受片刻的欢愉;或是外出赏景,看着朗州的山川河流,试图去自然中寻得一丝慰藉;又或者踏上游历之路,去探寻陌生之地的风土人情。

漫步在朗州的街巷,刘禹锡吟诵“车音想辚辚,不见綦下尘。可怜平阳第,歌舞娇青春。金屋容色在,文园词赋新。一朝复得幸,应知失意人。”声音在街巷中回荡,带着淡淡的忧伤。

来到古南阳的遗基,望着寂寥的照镜台,感慨系之:“寂寥照镜台,遗基古南阳。真人昔来游,翠凤相随翔。目成在桑野,志遂贮椒房。岂无三千女,初心不可忘。”

也曾前往祭祀汉家都尉的庙宇,只见庙宇中曲盖幽深,苍桧环绕,洞箫声在翠屏间回荡,涌出无尽的愁绪。

荆巫脉脉,仿佛在传达着神语,野老们在一旁醉意朦胧,脸上带着一丝奇异的满足。

日落时分,庙门外风生,几人连蹋竹歌,缓缓而归。

刘禹锡不禁感叹:

“汉家都尉旧征蛮,血食如今配此山,曲盖幽深苍桧下,洞箫愁绝翠屏间。荆巫脉脉传神语,野老娑娑起醉颜。日落风生庙门外,几人连蹋竹歌还……”

冷静下来想想,人生无常,逆境厄运又何尝不是上天对有志者的考验呢?

刘禹锡在居所内,看着南方潮湿的雾气,心中思绪万端。

南方气泄而雨淫,地慝而伤物,媪神噫湿,渝色坏味,虽金之坚,亦失恒性。

刘禹锡曾有一把佩刀,极为精良,可到了这南方之地,刀身涩不可拔,剖开刀鞘方才取出。只见刀身傅刃蒙脊,鳞然如疣痂,如黑子,如青蝇之恶,锐气中锢,仿佛人被病缠身。

客人听闻此事,袖中藏着密石前来相赠。

客人笑着说:“君之佩刀,受此地湿气所侵,以此石磨砺,或可恢复。”

刘禹锡接过密石,依照客人所言,沃之草腴,杂以鸟膏,切劘上下。不多时,刀之真质焯见,寒光闪烁。踌躇四顾,莞尔谢客:“微子之贻,几丧吾宝。”

客人微微颔首,说道:“吾闻诸梅福曰:‘爵禄者,天下之砥石也。高皇帝所以砺世摩钝。’有是耶?”

刘禹锡感慨不已,作《砥石赋》以记之:

“我有利金兮以利为佩,遭土卑而慝作兮,雄铓为之潜晦。如景昏而蚀既兮,与肌漆而为疠。顾秋蓬之不可斫兮,尚何游乎髋髀之外?

“利物蒙蔽,材人惆怅。俾百汰之至精,蟠一检而多恙。岂害气之独然兮,将久不试而然。彼屠者之刃兮,猎者之铤,不灌不淬兮揉错衔铅,日鼓月挥兮刲腴击鲜。睆嚯嚯以耀芒,蓊淫夷而腾膻。岂不涉暑而蒙漓兮,鼎用之而成妍。

“有客自东,遣余越砥,圭形石质,苍色腻理。栈其鳞皴,滑以馐髓。如表洗垢,如鼎出否。雾尽披天,苹开见水。

“拭寒焰以破眦,击清音而振耳。故态复还,宝心再起。既赋形而终用,一蒙垢焉何耻。感利钝之有时兮,寄雄心于瞪视。

“嗟乎,石以砥焉,化钝为利;法以砥焉,化愚为智。武王得之,商俗以厚;高帝得之,杰材以凑。得既有自,失岂无因。汉氏以还,三光景分,随道阔狭,用之得人。五百余年,唐风始振,悬此大砥,以砻兆民。

“播生在天,成器在君。天为物天,君为人天,安有执砺世之具而患乎无贤欤……”

元和三年,朗州的夏日格外炎热,蝉鸣在枝头此起彼伏。

薛夫人又为刘禹锡生了一个儿子,刘禹锡满心欢喜,看着襁褓中的婴儿,思索良久,给这个儿子起名刘同,字广异,小名仑郎。

仑郎开始以哭当歌,清脆的哭声,仿佛生命的号角。

刺史的允郎,已经到处跑来跑去,天真无邪的笑容,这贬官的枯燥岁月制造了无可替代的快乐。

刘禹锡看着两个孩子,心中的阴霾似乎也淡了许多。

这年,京城人事也发生了变化。

李吉甫、武元衡拜相,还有一揽子兼职,比如兼领一方节度使等。

消息传来,刘禹锡为朋友的升迁高兴,也为自己的未来播种希望。

他在屋内来回踱步,口中吟诵:

“八柱共承天,东西别隐然。远夷争慕化,真相故临边。并进夔龙位,仍齐龟鹤年。同心舟已济,造膝璧常联。

“对领专征寄,遥持造物权。斗牛添气色,井络静氛烟。献可通三略,分甘出万钱。汉南趋节制,赵北赐山川。

“玉帐观渝舞,虹旌猎楚田。步嫌双绶重,梦入九城偏。秋雨离情动,新诗乐府传。聆音还窃抃,不觉抚么弦……”

过去常常听《东武吟》,如今壮年的刘禹锡,心中却十分伤悲。

他独坐于庭院之中,望着夜空,喃喃自语:“为什么呀?沦落了,才听出内中的辛苦滋味 ——

言有穷巷士,弱龄颇尚奇。读得玄女符,生当事边时。借名游侠窟,结客幽并儿。往来长楸间,能带双鞬驰。

崩腾天宝末,尘暗燕南垂。爟火入咸阳,诏征神武师。是时占军幕,插羽扬金羁。万夫列辕门,观射中戟支。誓当雪国雠,亲爱从此辞。

中宵倚长剑,起视蚩尤旗。介马晨萧萧,阵云竟天涯。阴风猎白草,旗槊光参差。勇气贯中肠,视身忽如遗。

生擒白马将,虏骑不敢追。贵臣上战功,名姓随意移。终岁肌骨苦,他人印累累。谒者既清宫,诸侯各罢戏。上将赐甲第,门戟不可窥。

眦血下沾襟,天高问无期。却寻故乡路,孤影空相随。行逢里中旧,扑樕昔所嗤。一言合侯王,腰佩黄金龟。

问我何自苦,可怜真数奇。迟回顾徒御,得色悬双眉。翻然悟世途,抚己昧所宜。田园已芜没,流浪江海湄。鸷禽毛翮摧,不见翔云姿。

衰容蔽逸气,孑孑无人知。寂寞草玄徒,长吟下书帷。为君发哀韵,若扣瑶林枝。

有客识其真,潺湲涕交颐。饮尔一杯酒,陶然足自怡……”

元和四年,在吏部尚书、盐铁转运使李巽的奏荐下,郴州司马程异被召回京师,为侍御史、扬子留后。

这一消息,如同一声惊雷,打破了朗州的平静。刘禹锡听闻后,心中再次燃起希望之火。他心想,这不是打破了宪宗 “纵逢恩赦,不得量移” 的成令吗?

他又萌生了归回京师的新希望。

淮南节度使李吉甫,去岁曾为中书舍人。做中书舍人时,中书小吏滑涣与知枢密中使刘光琦勾结弄权,李吉甫十分讨厌,上奏唐宪宗李纯,将其斥逐。

“永贞革新” 时,李吉甫不在朝廷任职,与王叔文等人未发生过利害冲突。刘禹锡对李吉甫怀有好感,也看到李吉甫的前程,于是他精心构思,写了《上淮南李相公启》及两首诗。笔触饱含着期待,托程异路过淮南时面呈之。

他在启文中写道:“某间以昧于周身,措足危地。骇机一发,浮谤如川;巧言奇中,别白无路。祝网之日,漏恩者三,咋舌兢魂,分终裔壤。岂意天未剿绝,仁人登庸,施一阳于剥极之际,援众溺于坎深之下。

“南箕播物,不胜昌言;危心铩翮,繇是自保。阴施之德,已然乃闻,受恩同人,盟以死答。私感窃抃,积于穷年;化权礼绝,孤志莫展。今幸伍中牵复,司存宇下,伏虑因是记其姓名,谨献诗二篇,敢闻左右。

“古之所以导下情而通比兴者,必文其言以表之。虽甿谣俚音,可俪风什。伏惟降意详择,斯大幸也。谨因扬子程留后行,谨奉启不宣……”

联系亲密的柳宗元,在永州也寄信给李吉甫,策应刘禹锡,表达自己的意思。

刘禹锡的献诗其实也是赋于程异的,他希望借此提醒程异,往昔友情深厚,一朝复得宠幸,莫忘一同被贬的朋友们还在失意之中:

“寂寥照镜台,遗基古南阳。真人昔来游,翠凤相随翔。目成在桑野,志遂贮椒房。程异我友,皇上后殿里还是藏着三千宫女的,起初我们厉己竭节、铲革弊政、简放冗人、节制国用的初心,依然不可荒忘啊……”

朗州的清晨,雾气还未完全散去,刘禹锡独自站在庭院中,望着远方,心中思绪繁密。

他与李绛,曾在同一年登博学宏辞科,那时的他们,意气风发,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此后,刘禹锡为太子校书,李绛为秘书省校书郎;刘禹锡为渭南县主簿,李绛为渭南县尉,后来又先后成为监察御史。

他们射策校文,接武联翩,甸服同邑,明庭比肩,交谊深厚得如同陈酿的美酒,随着岁月愈发醇厚。

李绛一直对刘禹锡被贬谪朗州深表同情,时常在心中感慨,以刘禹锡的才华,不应被困在偏远之地。

这一年,命运似乎出现了转机,李绛拜相,李吉甫也相继为相,他们都有心量移刘禹锡等人。

李吉甫在给刘禹锡写信的同时,还附上了一首诗,诗中满含着对刘禹锡的关切与期待。

刘禹锡收到信时,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书案上。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信件,期待之情无以言表。

恰在此时,西川节度使武元衡的信件也到了,信中不仅致以慰问,还赠送了衣服、缯彩等物。

刘禹锡百感交集,一并和诗致意:

“八柱共承天,东西别隐然。远夷争慕化,真相故临边。并进夔龙位,仍齐龟鹤年。同心舟已济,造膝璧常联。

“对领专征寄,遥持造物权。斗牛添气色,井络静氛烟。献可通三略,分甘出万钱。汉南趋节制,赵北赐山川。

“玉帐观渝舞,虹旌猎楚田。步嫌双绶重,梦入九城偏。秋雨离情动,新诗乐府传。聆音还窃抃,不觉抚么弦。”

他一边吟诵,一边想象着朝中朋友们为他努力争取的情景,心中涌起一丝希望。

在朝中朋友的共同努力下,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局势似乎有了转圜的机会。

杜佑的信告以 “浮谤渐消”,“期以振刷” 的消息,如同一束光,照亮了朗州这个潮湿阴暗的角落。

刘禹锡坐在窗前,反复读着杜佑的信,眼中闪烁着泪光。他立刻回信杜佑,表示深深的感激。

刘禹锡毕竟对朝局了如指掌,在感激之余,又流露出 “求人见谅,岂复容易” 的忧虑。

朝堂之上,局势变幻莫测,想要真正改变自己的命运,谈何容易。

果然,刘禹锡的忧虑成真了。不久,武元衡入朝为相,对复用刘禹锡等持有异议。

武元衡身为长者和曾经的上司,之前可以致书赠物,对刘禹锡进行慰问,尽显关怀之情但是作为持有与革新派不同政治主张的官僚,他从自己的政治立场出发,反对朝廷起用刘禹锡等永贞革新派人士,在他看来,也是 “从大局出发”。

“制有‘逢恩不原’之令。然执政惜其才,欲洗涤痕累,渐序用之。会程异复掌转运,有诏以韩泰及禹锡等为远郡刺史。属武元衡在中书,谏官十余人论列,言不可而止。”

当刘禹锡得知这个消息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所有的希望瞬间破灭。

对他来说,这无疑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刘禹锡毕竟是刘禹锡,骨子里有着坚韧不拔的劲儿。他没有恐惧这次打击,而是干脆直接给武元衡写信了。

坐在书案前,沉思良久,提笔蘸墨,写道:

“去年本州吏人自蜀还,伏奉示问,兼赐衣服缯彩等。云水路遥,缄滕贶厚。恭承惠下之旨,重以念旧之怀。熙如阳和,列在缃简。苦心多感,危涕自零。惊神驿思,若侍颖杖。

“伏以圣上注意理本,锐求国桢,念外台报政之功,追宣室前席之事。重下丹诏,再升黄枢。群情合符,和气来应。况八柄所在,三人同心。叶台座之精,膺俊杰之数。谈笑于规随之际,从容于陶冶之间。物皆由仪,人识所措。

“某久罹宪网,兀若枯株。当万类咸悦之辰,抱穷终恸之苦。清朝无绛、灌之列,至理绝椒、兰之嫌。此时不遇,可以言命。

“嗟乎!一身主祀,万里望棻榆之乡;高堂有亲,九年居蛮貊之地。从坐之典,固有等差;同类之中,又寻牵复。顷在台日,获奉准绳。指吏途于桉谳,遵文律于章奏。藻鉴之下,难逃陋容;炎凉载移,足见真态。

“自违间左右,沈沦遐荒,岁月滋深,艰贞弥厉。缅想受谴之始,他人不知。属山园事繁,孱懦力竭。本使有内嬖之吏,供司有恃宠之臣。

“言涉猜嫌,动碍关束。城社之势,函矢纷然。弥缝其间,崎岖备尽。始虑罪因事阙,宁虞谤逐!迹生智乏周身,又谁咎也?

“伏以赵国公顷承顾遇之重,高邑公夙荷见知之深。虽提挈不忘,而显白无自。盖以永贞之际,皆在外方。虽得传闻,莫详本末。特哀党锢,亟形话言。自前岁振淹,命行中止。或闻舆论,亦愍重伤。

“伏遇相公秉钧,辄已自贺。傥重言一发,清议攸同。使圣朝无锢人,大冶无废物。自新之路既广,好生之德远形。群蛰应南山之雷,穷鳞得西江之水。指顾之内,生成可期。

“伏惟发肤寸之阴,成弥天之泽;回一瞬之念,致再造之恩。诚无补于多事之时,庶有助于阴施之德。无任恳悃之至……”

刘禹锡信中言辞恳切,既表达了对武元衡之前关怀的感激,又明言希望他不要在量移之事上有所作梗,成人之美。

致信老上司之后,刘禹锡仍觉意犹未尽。

于是,又修书李绛,心中的不平如决堤之水,倾泻而出,毫不隐讳:

“去年国子主簿杨归厚致书相庆。伏承相公言及废锢,愍色甚深。哀仲翔之久谪,恕元直之方寸。思振淹之道,广锡类之仁。

“远聆一言,如受华衮。伏自不窥墙仞,九年于兹。高卑邈殊,礼数悬绝。虽身居废地,而心恃至公。

“伏以相公久以纡谟,参于宥密。材既为时而出,道以得君而专。令发于流水之源,化行犹偃草之易。习强伉者自纳于轨物,困杼轴者咸跻于仁寿。六辔在手,平衡居心。运思于陶冶之间,宣猷于鱼水之际。

“然能轸念废物,远哀穷途。嗟哉小生,有足悲者。内无手足之助,外乏强近之亲。为学苦心,本求荣养。得罪由已,翻乃贻忧。扪躬自劾,愧入肌骨。祸起飞语,刑极沦胥。心因病怯,气以愁耗。

“近者否运将泰,仁人持衡。伏惟推曾、闵之怀,怜乌鸟之志;处夔、龙之位,伤屈、贾之心。沛然垂光,昭振幽蛰。言出口吻,泽濡寰区。

“昔者行苇勿伤,枯骼犹掩。哀老以出弊,愍穷而开怀。无情异类,尚或婴虑。顾惟江干逐客,曾是相府故人。言念材能,诚无所取。譬诸飞走,庸或知恩。

“呜呼!以不驻之光阴,抱无涯之忧悔;当可封之至理,为永废之穷人。闻弦尚惊,危心不定。垂耳斯久,长鸣孔悲。肠回泪尽,言不宣意……”

刘禹锡在信中倾诉着痛苦与无奈,也表达了对李绛的深切期望。

谋求量移,刘禹锡一直在尽力,却也一直在受挫。

在精神苦闷之中,他常常独自站立楚地,遥望北方。“眸子不运,坐陵虚无。岁更周流,时极惨舒”,内心充满了煎熬。

刘禹锡名为朗州司马,实无任何执掌,这倒给他提供了更多思考的时间,让他不至于一味地困厄于某侧。

自官曹归来,看着允郎天真无邪的笑脸,心中的阴霾顿时消散了几分。他耐心地教导允郎识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教,眼神慈爱。

逗弄仑郎玩耍时,他更是忘记了所有的烦恼,沉浸在短暂的欢乐之中。

或者,他会摊开自己的新作如《砥石赋》者,高声吟咏一番,激昂的声音仿若在向世界宣告,他的精神永远不会被打倒。

贬逐之难,不过是宝刀蒙垢,不足为耻。刘禹锡坚信,宝刀经过磨砺将重新变得锋利。

在对朝廷的无理责罚投以蔑视的同时,刘禹锡砥砺风骨、培植雄心的志节不改,乐观向上、不甘沉沦的德操不散,保持精力、继续斗争的性格不移。

实在无聊时,刘禹锡便与朋友们相聚。

他们一同前往西山寺,采摘寺背荫处生长的好茶。

山僧后檐的几丛茶树,在春风、春阳的滋润下,映着翠竹,抽出鲜嫩的新芽。

刘禹锡和朋友们宛然如客,振衣而起,自傍芳丛,小心翼翼地摘着鹰嘴般的茶叶。

带回来茶叶,摊晾至脱却水分,且揉且炒。

经过一定的工夫,新茶炒成,满室生香。

酌沏金沙水,骤雨松风般的声音从鼎中传出,白云满盏,茶汤中绿花漂游,碧沫徘徊。

刘禹锡轻轻品饮,茶香悠扬,喷鼻而来,宿酲顿散,清峭彻骨,烦襟尽开。

他们一边品茶,一边谈论人生,或者将茶叶缄封寄赠给远方的朋友,也不失为散心蓄志之方。

刘禹锡感叹:

“山僧后檐茶数丛,春来映竹抽新茸。宛然为客振衣起,自傍芳丛摘鹰嘴。斯须炒成满室香,便酌沏下金沙水。骤雨松风入鼎来,白云满盏花徘徊。

“悠扬喷鼻宿酲散,清峭彻骨烦襟开。阳崖阴岭各殊气,未若竹下莓苔地。炎帝虽尝未辨煮,桐君有录那知味。新芽连拳半未舒,自摘至煎俄顷余。

“木兰沾露花微似,瑶草临波色不如。僧言灵味宜幽寂,采采翘英为佳客。不辞缄封寄郡斋,砖井锅炉损标格。

“何况蒙山顾诸春,白泥赤印走风尘。欲知花乳清泠味,须是眠云跂石人。”

刘禹锡传

任见 著

本书简介

刘禹锡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等名句,早已为后世所传扬,但刘禹锡不仅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还是一位卓越的哲学家,政治家。

研究刘禹锡的文字历代不绝,然而真正从生活经历的角度为他立传的,迄今没有。任见先生的《刘禹锡传》是以唐代历史为背景,以刘禹锡的政治活动、文学创作为重点,以他的人生际遇、情感历程为主线,以大气魄、大制作为标的要求,创作出来的重量级作品。

任见《刘禹锡传》文笔洗练,辞藻华贵,构思布局艺技独运,故事情节磅礴跌宕,文言与白话结合无隙,简约与饱满至于极致,既与刘禹锡的大家名作地位般配,与中唐丰富多彩的诗文艺术气象相和谐,又将中国文字的魅力发挥到了新颖动人的特殊境界,一卷展读,不忍释手。

此书最初有1997年版本,2007年删节和缩写本是第二版,这个版本是2014年的第三个版本,篇幅长了很多,内容基本上恢复到了缩写之前丰富而细腻的状态。

任见《刘禹锡传》

目录

第一章 诗童灵悟名不虚传

第二章 如此意境岂是淫调野曲?

第三章 赤心官吏与社稷大业

第四章 死对头请客是不是鸿门宴?

第五章 桃红馆里柔媚的笑容

第六章 耀眼明灯照亮亘古长夜

第七章 玄都观桃花招祸殃

第八章 最宜红烛下偏称落花前

第九章 前度刘郎今又来

第十章 苏州乙姝儿二世

第十一章 受绁雄鹰仍欲展翅高飞

第十二章 经邦之志济世之道

第十三章 “诗豪”梦得

第十四章 超尘拔俗刘禹锡

第十五章 传主年谱·纪念联语·对应年表

本书章节索引

著者任见简介


后山学派燕山小队(原京北燕山书屋)编辑

~ 1.多位北大博士推荐:任见先生的“名家漫说”,与众不同的认识价值。

2.后山学派杨元相、鸿翎[台]、刘晋元、时勇军、李闽山、杨瑾、李意敏等诚挚推荐。

3.后山学派杨鄱阳:任见先生当年有许多思想深邃、辞采优美的散文在海外杂志和报纸发表,有待寻找和整理。




国家出版基金优秀项目《丝路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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