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的莱萨布勒多洛讷是个4万人的小镇,但去年11月10日,这里涌进了40多万人。他们从世界各地赶来,为了目睹一场顶级帆船赛事的启航。在这个可能是全球最多观众的赛事现场,40位水手通过残酷的积分规则最终入围,此刻正等待着扬帆出港。这其中包括徐京坤,一个初次参赛的年轻船长,他显然不是冠军的有力争夺者,却备受关注——作为首位中国参赛者,以及赛事历史上第二位残疾人选手,他将用单手挑战约24000海里(44500公里)的航行。

这项名叫“旺代单人不间断环球帆船赛”的赛事以极限、艰苦著称,要求参赛者一人一船、全程无补给无外援、中途不停靠,驶经好望角、南极海、合恩角等地,绕地球一周,最后返回法国旺代省的莱萨布勒多洛讷港。旺代创办于1989年,每4年一届,本届前只有84人完赛,比进入太空的人还要少。

2025年2月18日,经过99天的航行,35岁的徐京坤成为第100位完成旺代环球赛的航海家。当天是个周二,但仍有1万多人到现场迎接他的到港。他们中很多需要请假,乘飞机或者火车赶来——从很多方面看,徐京坤的经历和成功都已经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体育明星——他登上当地报纸的头版,法国国家电视台为他制作了一期专访;全球最知名的收藏卡品牌之一,发行了这届旺代的卡片套装,徐京坤出现在了封面上。


启程日,送行的人群中有人举起支持徐京坤的标语。受访者供图

在国内,徐京坤的突破没有激起太大的浪花,即便他的成就堪称非凡。在大部分人印象里,航海是项属于富人的小众运动,离普通人太远。的确,徐京坤的旺代赛船就要近3千万元,每年的维护成本同样是“天价”。但这是个不同的故事,徐京坤过去是、现在仍是个山区农民家的儿子,家庭、亲友不能为他的职业发展提供太多支持。他卖过石材、做过餐厅服务员,靠在旧船厂“借”来的一艘废船,缝补后完成了自己的首次单人长航,由此开启另一种人生。

事实上,就像赶到莱港迎接徐京坤的人群一样,他们中很多人都不会玩帆船,而是被他的勇气、信念吸引,以及想在他身上找出答案:一个人究竟可以走多远?

启航

“从浮桥口走下来,经过旺代环球奖杯,走到我的赛船上,短短的几步路,我好像走了很久。许多朋友千万里而来,我们用力地握手和拥抱,为一次漫长的海洋与陆地的离别。”

——摘自徐京坤航海日记

参赛协议中,有同“生死状”一样性质的免责条款,徐京坤签了,很干脆。不过,他没有写下任何遗嘱交代后事,在旺代漫长的航行中,任何一丝“杂念”都有可能把人带向崩溃。

启程第一晚,徐京坤抵达北大西洋东北部——比斯开湾。法国航海圈流传一句谚语,“合恩角好过,比斯开难出。”这里常有狂风猛浪,算是旺代的第一道坎,徐京坤曾在这片海域航行,他形容“就像在滚筒洗衣机里”。

意料之外,当晚比斯开湾海风虽清冷,但有明月当空,他的心情暂时放松下来。尽管身上白天的痛感还未消失,左脚踝还未消肿。


启航日(2024年11月10日)当天,徐京坤穿了一身蓝底黄纹的明制汉服走上浮桥。他想让更多的外国观众了解到,中国是一个有着悠久航海传统和海洋文明的国家。受访者供图

几个小时前,他从甲板跳到驾驶位时,不小心扭伤了脚。再加上左膝盖的旧伤、右肩膀长年的肩周劳损,都在提示他,旺代的开端并不轻松。

旺代是统一级别的比赛,所有参赛者都必须驾驶IMOCA 60型号的赛船。这种超级赛船是全碳纤维船体,坚硬无比。孤身一人在海上,最脆弱的是人的皮肉和骨骼。参赛者不仅要会修船,还要会“修理”自己的身体。旺代历史上,曾有船长舌头被撞断后,自己缝上。上届赛事的33位船长里,8位遭遇了骨折,都要自己固定处理。

徐京坤拿出医疗箱——赛船上为数不多的必备物品之一,用冰袋和支架为自己处理了伤势。

旺代采用“盒子规则”,在吻合长度、高度等基础参数范围后,每个船长都可以自行设计自己的船。赛船自然是越轻速度越快。为了极限减重,徐京坤的船上无冰箱、无厕所、无空调、无床,甚至连内舱的船漆都节省了。于是,睡袋替代了床,稳定体温只能靠加减衣物。

比赛第一晚,徐京坤见缝插针地睡了几个短觉。睡袋上方,就是各种仪器和监控设备,睁开眼就是赛船状态、天气信息等不断更新的数据,他要确保不能错过任何一次异常。大部分时候,旺代的航程里都没有浪漫可言,那是岸上人对航海的想象,徐京坤感受到的,是北大西洋冬季阴冷的水汽、剧烈的颠簸,还有各式各样的噪音,这些都在加剧他的疲惫。


徐京坤的赛船内,睡袋上方,就是各种仪器和监控设备。受访者供图

一个人在不间断前进的船上,长睡眠是奢侈的,也无关昼夜。他的睡眠被切割成10至30分钟的小憩,累积起来每天有3至4小时。在风平浪静的稀有海况日,他才能多享受两个小时的安宁。而在一些繁忙航道,或是近岸航行,或者遇到极端天气时,睡眠时间可能会降到零,出现连续24小时甚至48小时不休息的情况。

极致的疲惫容易让人睡过头,徐京坤为此设了闹钟,一到时间,船舱里就会响起高分贝的刺耳叫嚣声。每睡一轮起来,他都会做一个全船检查,以免出纰漏。

在海上,一个松弛的螺丝、一根过紧的缆绳,都有可能引发连锁反应,难以补救。他在日记里写道,“航行,尤其是远航,说它是一种运动,不如说是一个策略游戏,你每时每刻都在做决定,胜利属于那些犯错少的人。”

参加旺代之前,徐京坤已经在13年里累计了超过15万海里的个人航程,做过无数次的决定——大胆选择是航海教会他的人生法则之一,不管在海上,还是岸上。

只不过,第一次个人长航前,徐京坤一直在“被选择”。他出生在山东平度的大泽山山区,父母都是农民。12岁那年,因玩自制鞭炮时出现意外,他失去了左前臂。

“这孩子废了。”救护车上,徐京坤在意识模糊中听到。

练体育成了父母为他选择的出路。中考后,徐京坤进入当地体校,然后被教练选中,加入山东省残疾人田径队。14岁时,这个不会游泳,从未见过大海的山村孩子又服从安排,改练了帆船。

徐京坤不晕船,适应能力强,很快就展现出自己的天赋。两年后,他被选进中国残疾人帆船集训队,备战2008年北京残奥会。他拼命抓住这次机会,训练结束队友们回到宿舍看电视放松时,他就把绳子套在暖水壶上,不停练习打绳结——教练也不会单手操作,他只能自己琢磨。

当年的残奥会开幕式上,徐京坤又被选为中国体育代表团的旗手,走在队伍最前列。像是命运给自己的补偿,从断臂的“废人”到收获如此巨大的荣誉,他只用了7年。那时,他一度觉得,自己会像其他前辈一样,把剩余的职业生命奉献给队伍,直至退役。

无风带

“风完全停了下来,我用尽了各种办法,船依然像被锚绳死死拉住一样纹丝不动,实在太累了,我沉沉地睡了一会儿。”

——摘自徐京坤航海日记

比斯开湾的柔和海况没有持续太久,刚到西班牙的费涅斯特角,风暴就来了。

一开始只是海面上飞溅的浪花,徐京坤琢磨不透风的脾气,决定先换上了小一号的船帆。

换帆是船长们最日常的动作,但这艘为健全人设计的IMOCA 60赛船,有大量需要同时收放的操作,和当年的单手打绳结一样,没人告诉他“如何用一只手和半支胳膊完成这些事”。


2021年12月,徐京坤以400多万欧元(折合人民币近3000万元)的价格买下这艘二手IMOCA 60赛船。受访者供图

后来,他找到了解决方案,就是让自己变得更快。这没有什么高深之处,他相信把单手的反应速度和动作效率提升一倍,就有机会和双手选手达到同样的操作耗时。徐京坤把所有技术动作拆解,练习100遍、1000遍,直至上万遍。最后,他还是不能完全达到健全人的速度,但已经是他能找到的最佳答案。

这种工作模式让他的右臂承担了双倍负荷,常年的肌肉劳损在高强度航程中被放大,再被反复鞭打。

“那种疼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铁钳紧紧攥住,每次用力都牵扯出一股深入骨髓的钝痛,仿佛肌肉内部藏着烧红的铁丝,一下下地拉扯着。”他在日记里形容。这次旺代,船长们会通过卫星网络发布航行日常,与其他选手不同,徐京坤从未抱怨过糟糕的天气,或者让人崩溃的船只故障,他总是带着有些憨厚的微笑,唯一让他沮丧过的就是自己的身体。

有时船帆掉进海里有几百公斤重,他要单手把它们拖回船上。“收完帆手指疼得好像不是我的时候,我也会问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徐京坤少见地露出低落情绪,“我的关节为什么不能更强一些?我的肌肉为什么不能更有力量?”

海风还在吹,换完船帆,徐京坤已经“忙出一身汗”。刚返回船舱,风速就从十余节骤升至40余节。颠簸中,他盯着监控屏幕,整夜无眠,耳边是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缆绳在狂风中发出的哨声,还有船帆发出的震动声。他庆幸自己的谨慎,不然,“轻则爆帆,重则折桅杆,甚至可能翻船。”

这一晚,匈牙利人的主帆破了三四米的洞,日本人的卷帆器、制水机坏了,意大利人的一张船帆撕裂,新西兰人船上电力全无……启航的兴奋瞬间消退,他真切地意识到,自己身处的是旺代赛场。

平安越过费涅斯特角,继续向南,帆船就离开了欧洲大陆,进入马纬度无风带。

大航海时代,欧洲的船只经常需要穿越这片海域,但这里以无风和风向诡异闻名。一旦风停,帆船会陷入漫长的滞留,进退两难。当时的船上常常载有马匹,为了节约淡水和粮食,船员不得不将它们抛入海中,“马纬度无风带”由此而来。


旺代环球第12天,气温攀升,徐京坤在舱内根本待不住。受访者供图

徐京坤也曾经历过自己的“无风带”。2008年残奥会后,他照常参加了队伍的冬训。不久后,他收到一条短信,“简单几句,是队伍解散的消息。”

这条短信几乎让他失去一切,身份、抱负,还有刚刚起步的职业道路。曾经的荣誉像是对他的嘲笑,回到家中,他又变回了那个山村少年。找不到出路,他开始认命,选择走进他似乎早已注定的人生。

他去了另一座城市,跟着舅舅跑石材销售。

外号“猴子”的发小侯一崇记得徐京坤向他提过,在一场商务饭局中,有老板跟徐京坤讲,只要他每喝一杯白酒,一平方米石材就给他多加10块钱。徐京坤听后,连干了五杯。回去后,他狂吐不止,第二天去打了吊瓶。

见过更广阔的世界,他越来越无法忍受这种生活。那年他21岁,像和自己赌气一样离开了舅舅。他想证明自己“命不该如此”,也不想一直被选择,而是要自己选择未来的路。和那个年龄很多“中二”的梦想一样,几乎一无所有的他给自己定了个大目标——环球航行。

这个缥缈的梦想从当服务员开始。为了接近航海圈子,徐京坤来到青岛一家水手餐吧,端菜、帮厨、打扫卫生。餐吧老板高君是资深航海迷,他很欣赏这个年轻人,“聪明、自信、闲不住,是吃航海这口饭的人。”

经人指点,他决定先个人环中国海。那时,他住在餐吧杂物间的高低床上,没有船、没有启动资金,就写策划案、拉赞助,但没人愿意押注在这个毛头小子身上。

侯一崇还记得,一个商人曾呛徐京坤,“你一个小屁孩,顶多拿过几个名次,团队没有,船没有,拉什么赞助?”

好消息是,经多方打听,在崂山船厂徐京坤终于找到一条几乎报废的J24帆船。船龄已有25年,龙骨断裂,绳子、索具早已风化,灰尘和锈迹爬满船身。船东碰巧是高君的发小,“京坤不容易,你帮帮他。”高君去了个电话,船东把这条老船借给了徐京坤使用。

没人相信这条船还有被修好的可能性,但徐京坤还是一头扎了进去。为了省钱,他每天煮挂面就咸菜,有段时间他没租房子,晚上在附近医院的走廊上和衣而睡。

侯一崇过来帮忙,他们在船上一同吃住了两三个月。他回忆,打磨作业时,徐京坤钻进船底,身上没遮盖住的地方,都是白蒙蒙的玻璃纤维细渣。侯一崇跟着打磨过一次,那种细渣不小心弄到身上,又刺又痒,“难受了好几天。”


2008年北京残奥会后,徐京坤和发小侯一崇(右)在照相馆合影留念。受访者供图

9个月后,修复工作大体完成,徐京坤给它起名“梦想号”。

2012年9月18日清晨,青岛奥帆中心码头,刚满23岁的徐京坤向岸上的朋友挥手告别,开启了自己的第一次个人长航。

好望角

“历史上这里是西方航海家寻找东方航路的梦想之地,今天,一个来自东方的航海人来到这里,只为梦想,不为黄金。”

——摘自徐京坤航海日记

继续向南,徐京坤越过水手们最爱的信风带。白昼时间逐渐拉长,他知道,赤道近了。

2024年11月24日,看着导航屏幕上的N(北)变成了S(南),徐京坤正式进入南半球,他拉开一瓶香槟,庆祝自己的第七次跨越赤道。

一个人长时间待在海上,他需要用一些仪式感提示自己,没有远离人类文明。但这并不容易。事实上,在旺代的航程中,哪怕只是保持基本的体面,都不是件易事。

比如洗澡,徐京坤只能趁着天气晴好时,把水袋挂在桅杆上晒暖和,再站在下面用可怜的水流冲掉身上的汗渍和盐渍。

通常,对远航来说,这些都不是最大的难题,孤独算是一个。这次旺代不间断航行,刷新了徐京坤的最长离岸时间纪录,但他说在海上的大部分时间,自己都在密切关注水流、风向,以及船只状态,感受不到孤独。

只有在一天中的某些特殊时刻,他才会被突如其来的情绪击中。

不同于常人对航海的想象,水手们会在碧蓝的大海上遇见海豚、鲸鱼,或者飞鸟。事实上,徐京坤启航后的十几天里,没看见除自己外的任何一种生物。直到进入信风带,一些飞鱼被海浪拍到甲板上。

“它们带来的腥味、欢快的扑腾声、在日出里闪烁着的银光,都让我感受到一种久别重逢的快乐。”把它们放回海里时,徐京坤会和它们“聊天”,找回说话的感觉。

在南大西洋的一场日落中,他看到“金色的光从天边开始,逐渐染上柔和的橙,整个天空像被浸泡在蜂蜜里,又暖又甜,继而过渡到一抹脸红似的粉,再到紫蓝相交的微妙的融合”。这样的奇景,让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分享欲。“然而茫然四顾,远近无人,连海鸟的踪影都难觅时,那种想分享却无处可诉的情绪,就会转化为一种莫名的孤独。”


让徐京坤心醉的海上日落。受访者供图

他站在甲板上,想起电影《楚门的世界》里,楚门穿越风暴,来到世界尽头,带着平静却充满力量的微笑,对着镜头说出的那句经典台词:“如果我没机会再见到你们——那就祝下午好,晚上好,晚安!”

他也露出笑容,对着眼前的海天一线,轻声说:“下午好,晚上好,晚安。”

为稳住船长的心态,岸队也做足了工作。徐京坤爱吃方便面,他的妻子,也是赛队经理的肖姝瑶,为他搜罗来世界上70多种口味的产品。她还准备了盲盒,藏在船上的不同地方,徐京坤会按照提示找到、打开,里面总会有惊喜:迷你诗集、拇指大的口琴,还有来自妻子和朋友的亲笔信。

日升日落中,白天继续拉长,赛船继续向南抵近非洲西南端的好望角。

又要做选择了。绕过好望角向东,就会进入南大洋,那里有臭名昭著的“咆哮西风带”,旺代航程中最艰苦、凶险的部分。穿越南大洋有两条线路,北线相对温和,但风暴小也意味着帆船的速度更慢;南线靠近南极大陆,常年狂风巨浪,但速度收益也高。

参赛的40位船长里,只有三四位选择了南线,徐京坤是其中之一。旺代赛事官方曾惊讶这位中国船长的选择,比赛没有完赛时间限制,他只要平安返航就能创造历史,选择南线,是为了更好的排名吗?

徐京坤说,走南线的确是为了更快,但与名次无关。事实上,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参加的是一场“必输”的比赛。他的预算是顶级赛队的十分之一,这艘经手几任主人的赛船比最新的船老16年,比最轻的重2吨。加装水翼后的赛船可以“贴浪飞行”,新船的起飞风速是16节,他的船要25节,平均速度效率也相差1.74倍。

选择南线,就是为了遇见风暴、穿越风暴,“我要体验完整的旺代。”

他一直强调这是个理性的选择。进入旺代前,他已经参加了4场高难度的积分赛。这次是基于对自己和赛船的充分评估,才做出的决定。

但有时,他又有意无意地展现了自己的疯狂。他承认,在经历好望角附近的一场风暴后,自己“好像打开了某种开关”,承受的极限正在一点点变大。

船只导航系统里,他没有给路径设定任何风力上限。气象雷达上那些深紫色的风暴,像是磁铁,吸引着他靠近。

“在我心中,旺代环球是一场英雄之旅,是跟人性中最真实的怯懦、恐惧、软弱、自私作战。”他在日记中写道,而这场旅程中,南大洋是海洋力量的极致体现,“是水手的荣誉殿堂。”


气象雷达上,徐京坤驾驶赛船正在穿越深紫色的风暴。受访者供图

12年前,对一个没有任何远航经验的年轻水手来说,开启个人环中国航行也是一种疯狂。那时他没给自己留任何退路,“要么成功,要么这辈子再也起不来了”,他甚至想过永远上不了岸。

在舟山附近海域,狂风骤雨中他下水去割缠住船的渔网,等全身湿透回到船上,发现床是湿的,船舱里也全是水,自己连一口热饭也吃不上,那是他最失落的时刻;在台湾海峡,他不慎落水,所幸海钓的人听到呼喊把他救了上来,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

但等回到岸上,他发现这些都成了自己的力量。“再去看待人、看待人性的时候,你的接受能力就会越来越好。”

更重要的是,他因此积累了经验,收获了关注——职业帆船运动员最需要的资源之一。

南大洋

“我曾习惯在阳光下辨认时间,在影子的移动里确认自己的存在,在每一个日出和日落里焕新自己。可现在,我的影子消失了,我仿佛漂浮在一个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世界里,既看不到过去,也望不见未来。”

——摘自徐京坤航海日记

关于南大洋的描述里,“(南纬)40度没有法律,50度没有上帝”可能是最经典的一个。

这里难见阳光,天和海都是灰色的,模糊了时间。比起北线温柔的海风,这里的气温在3摄氏度左右,但足够刺骨。船舱内外已经几乎没有温差,徐京坤感觉像是失去了庇护。还有潮湿,他的皮肤开始起红疹,手掌像泡在水里的纸张,船舱天花板上不停往下滴水,“我像被困在了水牢里。”

最累人的是船体的倾斜。赛船连续几天迎风航行,船体倾斜得仿佛要彻底倒向海面。徐京坤在这样的角度下吃饭、睡觉、修理设备,甚至思考。烧水煮饭,变成了一项战术任务,“我必须精准地计算水壶的摆动轨迹,选好倒水的时机,避免让水洒得到处都是。但即便如此,一次海浪的冲击,仍然可能让我的努力全部归零。”

这些容易让人崩溃,但还不足以致命。

徐京坤一路航行至赛事方设置的南极冰原禁区线附近,这里没有可以避风的锚点,遇到风暴无处躲藏,还有可能撞上冰山。

在这段航程的一场风暴中,他看到仪表盘上的数字疯狂跳动,显示最高风速已经达到了65节,比预报多出了整整14节,相当于12级风。在气象雷达上,这是场黑紫色的风暴。


旺代环球第60天,徐京坤遇见55节大风,8米高的浪,他终于理解别人口中的“南大洋的海是白色的”。受访者供图

“我戴上头盔、救生衣和安全绳,推开舱门,迎面而来的浪花像子弹一样扫射在脸上。甲板上湿滑得像涂了一层油,桅杆前的帆布被绷得笔直,发出令人牙酸的颤音。每一根绳索、每一块甲板,都在这场对抗中承受着极限的力量。”他在日记里记录。

十几年前,面对风暴,他感受到的是恐惧,如今它被另一种情感代替——奇妙的敬畏感和自豪感交织在一起。风暴不再是对手,穿越风暴成了他一次次的修行,让他足以应对各种海况,以及更复杂的陆上世界。

“比起走上旺代的过程,旺代就像场休假。”徐京坤形容。这条路上,最难的是一个没有任何背景、资源的农村孩子,如何成为一个顶尖的职业离岸帆船运动员。

就像爬天梯,他需要通过不同级别的比赛一点点积累声望,然后说服赞助商投资自己。在肖姝瑶眼里,徐京坤的底牌是真诚,“他没有放过空话”,一些商人可能并不了解航海,但因为欣赏他,最后愿意投资。当然,动辄千万元的赞助,只靠真诚显然不够,也需要高超的沟通能力,对这个不善言辞的山东汉子来说,这比航海难得多。

肖姝瑶和丈夫共同经历过许多困窘时刻,船上、车上、集装箱里都住过,还曾用一个电饭锅做了一年的食物。

她曾是航海圈小有名气的撰稿人,于2013年与徐京坤在海南相识,后来这两个痴迷航海的人走到一起,成为夫妻和人生知己。


2019年1月,徐京坤和妻子肖姝瑶在海南陵水。受访者供图

现在她是徐京坤岸队里唯一一名全职员工,为了节约成本,另外两名都是兼职。这几乎让徐京坤的团队成了旺代里最“草根”的一个,大部分旺代环球的岸队都是20多人的规模。

一切都要精打细算。在南大洋,船上那个易坏的遮雨棚还是被狂风吹散了。出发前,他曾考虑换成硬顶,这花不了太多钱,但他最终没有出手,预算要用在换更好的船帆上。

“航海是一场综合性的策略游戏,过去的很多年里,我一直在做选择题,如何把有限的时间、精力、资金分配在最紧要的事情上。”在没有比赛的时候,徐京坤就是赛队的运营者,要规划比赛日程,管理自己的训练、团队的财务,考虑团队每个人的生活状况,拉赞助找资金,支撑团队运转。他的通讯录里有几千人,每天为了赛船不得不与无数的人产生连接,从早到晚地表达和沟通。

“真正的船长是一个管理者,不只是开船那么简单。”他说。

像陀螺一样,徐京坤从未停歇。

2015年征战单人横渡大西洋帆船赛,成为继郭川之后第二个完成这项国际顶级赛事的中国人。

2017年6月,肖姝瑶和徐京坤驾驶双体帆船,走过40多个国家和地区,航程3.4万海里(6.3万公里)。两人共同创造了中国首次双体帆船环球巡航的纪录,徐京坤也成为首位完成环球航行的独臂船长。

2022年和2023年,徐京坤相继完成朗姆路单人跨大西洋帆船赛、咖啡路双人跨大西洋帆船赛,成为两项世界帆船顶级赛事创办以来,首位参赛的中国船长。

只剩下旺代了。十几年前,在青岛水手餐吧里第一次听到旺代时,没有半海里单人长航的徐京坤就决心要站上这个赛场,惹得众人发笑。在南大洋的颠簸中,他偶尔也会想到这个时刻,但已经不屑回应那些笑声,这是他自己的征程。

莱萨布勒多洛讷港

环球第99天,莱萨布勒多洛讷港,气温9摄氏度左右,风速12节左右,朝霞满天。

从越过好望角开始,徐京坤航行了21天后,终于跨过塔斯马尼亚的东南角,告别咆哮的南印度洋,正式进入南太平洋。

继续向东,2025年1月15日,世界时23时许,徐京坤生命中第一次驶过南美洲最南端合恩角。他呼叫那个著名的信号塔,守塔人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说知道他是中国船长,一直在等他经过。

幸福感没有持续太久,徐京坤就迎来了整个旺代航程中两次最惊险的时刻。

环球第72天,赛船升帆索断裂,零号帆无法放下来。徐京坤只好爬上近30米,相当于10层楼高的桅杆处理故障。疾风中,桅杆顶端剧烈摇晃。他像一个悠悠球被抛来抛去,被撞得浑身淤青,“感觉被桅杆胖揍了一顿,当时如果绳子断了,我就会被扔进海里,一点回到船上的希望都没有。”

85公斤的他缓缓下杆,回到船上,全身像散架一样,筋疲力尽。光是在剧烈抖动的桅杆顶部维持平衡,就耗费了很多体力,上下攀爬90度垂直的桅杆也需要很大力气。

第二天,他再次爬上去,但问题还是没有解决。这让他少见地情绪崩溃,在和肖姝瑶的通话里,他咆哮痛哭,喊着自己坚持不下去了,“怎么这个样子?”

第三天,再次爬上桅杆后,问题终于解决。然而,300平方米的零号帆落入海里了,徐京坤不得不下水将帆一点一点拖上来,再晾干、放好。


旺代环球后半程,徐京坤连续三天上了三次近30米高的桅杆。受访者供图

在徐京坤的团队看来,在旺代航行中,这次是危险指数最高的任务。“要被缠在外围的锁具上,上不去下不来,那结果不是被撞晕,就是被活活晒死。”肖姝瑶解释。

从合恩角一路北上。他第八次跨越赤道,正式回到北半球。

抵岸前5天,赛船主发电机突然无法启动,一旦彻底停电,他只有退赛这一选项。

肖姝瑶解释,在IMOCA 60这种级别的高速赛船上,有光电子元件、自动舵、各种各样的传感器等依赖电力的设备。可以说,整条船的运行完全基于供电。如果仅存的电力耗尽,徐京坤只有在无导航的条件下,握着舵保持几天不动,不吃不喝不上厕所。这不现实。

终点就在眼前,徐京坤不舍得提前熄灯。他瞒着赛队,悄悄去到船尾,系好安全绳,整个身体伸出船外,去维修船尾液压发电机的支架。当时,船身严重倾斜,正以20节的速度飞翔,附近浪高4米多,他随时都有落水的风险。

“假如类比陆地上的状况,大约就是在山路颠簸中,人在后备厢里探出车外去调节车尾牌照的固定螺丝。”徐京坤形容。

修好之后,他才给赛队报备。直到现在,肖姝瑶都不支持他这样操作,“哪怕我们选择退赛,也不能做这样高风险性的事情。”毕竟,一旦人船分离,在10摄氏度左右的水温中,身着救生衣的成年人生存时间仅约4小时。

法国时间2025年2月18日8时8分,徐京坤历时99天19小时6分钟11秒,重返旺代莱港。40位船长中,有7人基于各种原因退赛,徐京坤成为第30个抵达终点的船长。

徐京坤的主赞助人说,他的每一次挑战都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他从未停下脚步。

未来的打算还有很多。包括参加2028年旺代帆船赛,组建中国之队参加美洲杯帆船赛,打造自己的超级三体船以创造世界环球速度纪录等。他还希望能办一所航海学院,帮助更多中国青少年和残障儿童学习航海,获得技能、勇气和力量。


2025年2月8日,距离终点仅2000多海里,徐京坤邂逅了双彩虹。受访者供图

完成旺代环球后,徐京坤没休息几天,便回国了,忙着普及航海知识、谈新的合作、接受媒体采访。行程满满当当,他挤出时间回了趟平度老家。“猴子”和他又见面了。

“猴子”发现,好兄弟愈发成熟稳重了。常年的航行让他看起来沧桑不少,但谈话时又很松弛随意,有一种由里到外的自信和气场,“这就是人格魅力吧,好像所有的大风大浪在他面前,都不是事儿。”

“猴子”一直记得,十几年前的一个暮春,三个小伙走在村口的大坝上,大家在谈论未来的梦想。徐京坤说,他想开着帆船绕地球一圈。“猴子”替他高兴,也觉得“这挺难的”。

“那时正是不知几斤几两的年纪,没想到京坤一直在奔跑。”

在平度体校训练的那个夏天,徐京坤跑到身体虚脱,跪在煤渣跑道上,膝盖都是血。回到出租屋,也没力气做饭,躺在床上就开始发烧。农忙的家人没空来照顾他,但他梦到妈妈来看他,问他,“孩子你好不好?”

梦醒了,他又爬起来接着训练,闷着头继续跑,当时他不知道能跑向哪里,也不知道烈日下的奔跑是否有意义。


法国当地时间2025年2月18日晨,抵达法国旺代省莱萨布勒多洛讷港后,徐京坤在庆祝。受访者供图

说到这里,肖姝瑶哽咽了。如果有时光机,她很想穿越到那条煤渣跑道上,拍拍那个少年的后背告诉他,“努力奔跑吧,未来的生活为你准备了一场盛宴。”

徐京坤还在跑。一个人可以走多远?他现在还给不出答案。

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编辑 杨海

校对 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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