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人的文化传统里,庄周梦蝶,总是代表着一种极致的风流,因为一晌贪欢,所以天空地阔。可庄子是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至少对于作家朱苑清来说,一场物我两忘的梦境,总会因相伴相生的怪诞、夸张,令自己难以忘却。
“基于如此觉察,我便想尝试用一种较之惯常不同的方式去描摹梦境,是否可以将梦境做实了写,但又能使人迷而不觉。”朱苑清说,这是她的新书《黑镜森林》的缘起。在这本书里,她制造了一场交织血色和迷雾的“谋杀之旅”。
当然,这场“谋杀”仅仅存在于拟真的梦中世界,它既勾连着人性的异化,亦照见了灵魂的重构。翻开扉页,小说的第一页用白底黑字写着,“人性是夜黑镜下的一座森林”,第二页则是黑底白字,“致所有被框束的灵魂。”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王子扬/文
晓梦迷蝴蝶
了解朱苑清的读者,可能未必会想到,在上一本小说发表的6年之后,她会拿出《黑镜森林》这样一部作品。纵观前作,无论是小说处女作《活着真好》,感动众多读者的《贝贝》,还是反映创业维艰的《被太阳晒热》,几乎循的都是现实主义的路子。
但这部《黑镜森林》气质全然不同,它足够实验,自始至终充斥着超现实的元素。小说的架构很像是数学模型,“莫比乌斯带”,只有一个面和一条边界,却可以在转折中遇见无限:主人公刘顺不断出现认知混沌,死亡的预感、出门的迷路、旅途的怪谈……假作真时真亦假,现实与梦境拧成曲面。
朱苑清认为,这样的转变,亦是自己写作的一条“必经之路”:“我觉得‘文学’是和‘人’密切相关的。小说没有人情味,就不好看。从最初写作到我上一本小说《被太阳晒热》,我都还沿袭着较为传统的写作方式。”
“而之所以会在这本书上实现向超现实方向的转变,首先是因为,我发现自己有能力做到一些原来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这可能也是常年写作带来的能力的提升。”朱苑清表示,除此之外,这里还有前辈作家的“点化”,以及行业现状的“倒逼”。
“创新是各行各业都需要思考的问题,文学也不例外。创作者不应该重复自己,而应该勇于尝试新形式,哪怕失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尝试过就值得。”朱苑清说。
当然,这个过程并没有那样简单,创作这部小说,朱苑清林林总总花费了四年的时间。“由于写作过程比较漫长,中间常常会遭遇到进行不下去的情况。通常遇到这种情况时,我不会很死板地和自己较劲。”
她说,只要等一段时间,把小说拿出来重读,就会觉得自己和作品又回到了一种陌生的状态。“这种陌生感有助于我找回灵感。我基本上都是用这样的方式来保持对作品的新鲜感,然后再一点一点地想办法去完成它……久而久之,心态就被磨炼好了。”
“我觉得现在有些年轻创作者太着急了,功利主义倾向太重。过分去追求效率有时是不对的,尤其对于文学这一行,这本来就是一项需要沉淀的‘慢’事业,太着急的人不适合做这件事情。”
无论写作的形式如何变化,朱苑清自始至终都认为,文学的核心始终应该关注现实和现实中的人。这大概也是为什么,《黑镜森林》书中人物不多,却个个立体丰满,让人印象深刻。如,书中描写了一位在小区拾荒的老太太:
“从垃圾桶旁路过,眼皮子底下的废品不能捡,就好像田间的‘稻谷’生长到了成熟的季节不能收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烂在‘地’里,这令她十分难受。”
“我一直信奉,生活是写作的源泉,写作是生活的慰藉。”朱苑清坦言,自己和许多专业作家不同,她有和文学并不相关的其他工作,在工作中她会接触到许多普普通通的劳动者。
“相信每个小区都有这样的人,但是可能很少有人会关注他们。我平时是个比较心细的人,没事就喜欢观察他们,有时候还会主动找他们聊天,我觉得人是这个世界最有意思的存在。”
影孤怜夜永
在朱苑清笔下,你会发现一类比较固定的角色,孤独的女孩。早在19年前出版的小说《贝贝》里,她写道:“屋门前杂草丛生,土堆上坐着一个小女孩。女孩低着头,轻轻哼着歌,‘小燕子,穿花衣’……女孩一下子就哭了,她说屋里没有人。”
在这本《黑镜森林》里,也有一个叫“小丸子”的女孩,父母离异,跟着爷爷生活,在学校时时刻刻受到来自身边人的霸凌。这些角色,可能在有意无意间,都指向作者自己的童年经历。
朱苑清的父亲,作家朱国鼎曾经写过这样的文字:“她(朱苑清)常常一个人坐在地上和泥巴,有时能跟一群小蚂蚁玩几个小时。我们买不起玩具。她一天最大的乐趣就是跟我要几分钱买个棒棒糖,捏在手里却舍不得吃。有好多次我傍晚下班回来,看见她站在巷头的风口里等我,手里总还捏着那个棒棒糖,我就忍不住鼻根发酸……”
“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比较独立孤单的人。小时候,父母因为工作比较忙,我基本上是被保姆带大的。到了十三岁那年,上初中,就离开南京被送到外地的寄宿学校,再后来就是出国留学。”朱苑清说。
早年的经历,不仅影响了她笔下的人物,也润物细无声地,渗透于她的遣词造句间。比如,整部小说多次出现了一些医学元素,关于“肘部肌肉”,关于“大脑皮层”,关于“肾上腺素”,以及一种名为“慢性肾衰竭”的病。
事实上,上初中之后,朱苑清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十七岁那年,我经历了两次濒死体验,医院甚至给我母亲下达过病危通知书。”几年间,她病得很重,大半的时光都是在病床度过的,浑身也肿得厉害,最严重的时候,她体内的积水有40多斤,相当于“两个孕妇怀了四个孩子”。
好在,朱苑清终于走过了那段难熬的日子,她也一边求医,一边学画,并继续着自己的学业。“作为南艺附中美术专业毕业生,我曾赴北京进修备考更高学府,可惜因健康问题未能继续深造,这始终是个遗憾。有时我会想,若没有走上写作之路,或许我会在绘画领域继续耕耘,说不定正努力成为画家呢。”她打趣道。
不过朱苑清终究没有继续作画,后来她去了韩国,并读到了东国大学电影剧本创作系的硕士。在韩国的日子里,她获得了电影文学创作人才基金,并改编原著小说《活着的和死去的》成中、韩文版长篇电影剧本。
虽然是电影出身,但现在的朱苑清似乎并没有过多考虑自己小说作品影视化的问题。“我认为一切顺其自然即可,若有幸获得导演或制片人的青睐,相信他们自有能力完成改编,无须我过多操心。我需要做的,就是持续深耕属于自己的领域。”
出生在南京,但耽于早年治病以及留学的经历,朱苑清和这片故土亲密接触的时间,始终有限。反倒是回国之后,她开始逐渐适应这座城市的气候饮食、人间烟火。在这个过程中,她以自己的创业经历为原型,写下了《被太阳晒热》。
如她所言,整部小说中,没有光鲜闪耀的大咖,没有智商超群的IT精英,没有庞大绚丽的A轮B轮融资,只有一个个盘踞在各个层次生存边缘为每天而活的小人物,“他们是芸芸众生,他们是被生活洪流紧紧裹挟的——我们自己。”
昔人黄鹤去
“不得不说,这部作品从创作到完稿始终伴随着两件憾事。”朱苑清形容这本《黑镜森林》,注定成为一部“遗憾的迟到之书”:遗憾它未能遇见本该遇见的人,遗憾它必然伴随的种种缺憾。
第一件源自于自己的父亲。在采访过程中,她多次谈到了父亲对自己的影响。“父亲年轻时酷爱文学,笔耕不辍,后来虽下海经商,搁笔多年,仍坚持资助文学事业。我记得父亲曾经讲述过这样一个例子。他说,福楼拜曾教学生莫泊桑,‘对于你要写的东西,你要努力去发现它们的独特之处’,这句话对我影响很大。”
有读者反映朱苑清“文风老派”“有50、60后老作家的风貌”,她也不恼,倒是平添几分骄傲。她认为,这大概是受了父亲的熏陶,或者就是父亲的基因所致。正因为如此,她更希望能承载这份意志,将父亲年轻时未完成的文学梦想走得更远一些,再远一些。
朱苑清回忆,“前作问世时,父亲见我取得些许成绩倍感欣慰,屡屡叮嘱我当加倍努力。可我还是照旧摸鱼度日,直到某日得知父亲罹患晚期癌症。自此暗下决心定要让他亲眼见证新书问世。”
然而,焦灼赶稿加上心绪郁结,自己在陪护时始终难以专注,为此还遭到病榻上的父亲的训斥:“事事敷衍,何事能成?”那个时候,朱苑清只能低头沉默,任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令人遗憾的是,直至父亲离世,自己的这部作品仅完成过半,终究未能让他见到成书。
第二件源自作家黄孝阳。朱苑清讲述自己与这位文坛前辈相识的经过:多年前的一场饭局,一位衣着中年老款深灰色的夹克衫,头发有点凌乱,鼻梁上架着一副款式陈旧的眼镜的“老编辑”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只和他一样看上去素朴又结实的白色塑料袋。
两人相谈甚欢,席间还谈到了关于“量子文学”的先锋构想,后来,她特意在黄孝阳的公众号留言探讨,试图深入理解其内涵,以至在往后的日子里萌生出了创作实践的想法。“现在回忆起来,他对于我的影响其实蛮大的。他的思想好像有人在漆黑的房间中,为你推开了一扇窗户。”
“在我的理解中,量子文学是一个宏大的理论框架,简而言之就是追求从形式到内容的全方位突破。近年来随着DeepSeek等人工智能的出现,实际上对作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若不锐意进取,终将被机器取代。”
可天有不测风云,2020年某个冬日的清晨,传来了黄孝阳猝然离世的噩耗……朱苑清说,如今这部《黑镜森林》正是秉承“量子文学”的精神脉络,在叙事结构、时空维度和人物关系上践行这一理念。原计划在新书面世时再与前辈探讨,却未曾想竟永远错失了机缘。
“所幸,文学亦是遗憾的补偿。”这是朱苑清最近写在朋友圈的话。
【对话】
读品周刊:这部《黑镜森林》您前前后后写了差不多四年,能否和我们介绍一下这四年来的创作经历。
朱苑清:其实一部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我认为不可能一开始就把所有问题都想清楚再动笔。刚开始可能只是一个很笼统模糊的想法,如同我在《创作小述》里说的——因为做了个梦,感觉非常真切。可现实中我们看到的很多作品都将梦境描摹成混乱或无逻辑的状态,所以我就想试着做些不一样的处理尝试,这是最初的一个灵感来源。
由于写作过程中比较漫长,中间常常会遭遇到进行不下去的情况。通常遇到这种情况时,我不会很死板地和自己较劲。我可能会尝试做些别的事情,比如阅读、工作……等等,反正不去想小说。等过一段时间后,我才会把小说拿出来重读,这个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和作品又回到了一种陌生的状态。这种陌生感有助于我找回灵感。我基本上都是用这样的方式来保持对作品的新鲜感,然后再一点一点地想办法去完成它。
我是个进入状态较慢的人。当小说里需要处理某些细节或人物对话时,第一天想不明白,或者感觉不对劲,第二天就会接着想,第二天如果还是觉得不对,第三天继续想。我是那种一定要把问题想明白的人……久而久之,心态就被磨炼好了。
另外,我觉得现在有些年轻创作者太着急了,功利主义倾向太重。过分去追求效率有时是不对的,尤其对于文学这一行,这本来就是一项需要沉淀的“慢”事业,太着急的人不适合做这件事情。
读品周刊:您文字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是对一些城市里较为边缘群体的心理揣度。比如留守孩子的自尊心,比如拾荒老人的行为惯性,您是如何把握这些人物心理的?
朱苑清:我和许多专业作家不同,我有和文学并不相关的其他工作,在这些工作中我会接触到许多普普通通的劳动者。平时,我会和他们聊天,观察他们,了解他们的方方面面以及内心想法。因为了解,所以写他们的时候我就比较有把握。我一直信奉:生活是写作的源泉,写作是生活的慰藉。举个例子,比如小区里捡废品的老人,我相信每个小区都有这样的人,但是可能很少有人会关注他们。我平时是个比较心细的人,没事就喜欢观察他们。有时候还会主动找他们聊天,我觉得人是这个世界最有意思的存在。
读品周刊:您也是电影科班出身,是否想过把您的小说影像化的问题,如果把这些作品改编剧本,您觉得潜力在哪儿?
朱苑清:一直以来在我的认知中,影视作品是追求戏剧化冲突的。我的创作很大程度上受到电影的影响,属于情节性较强的类型。但即便情节再强,也比不过网络小说。我可能和一些作家的想法不同——早前我还会考虑影视化改编,但如今看到海量网络小说及其改编的网剧、短剧已将情节推至极致,纯文学作品已经很难与这些作品争夺市场,因此我现在也不太考虑影视化的问题。我认为一切顺其自然即可,若有幸获得导演或制片人的青睐,相信他们自有能力完成改编,无须我过多操心。我需要做的,就是持续深耕属于自己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