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作家安德烈·库尔科夫,出生在圣彼得堡,成长于基辅,做过记者、编辑、监狱警卫、电影摄影师等,被誉为“乌克兰的村上春树”。他的作品构思奇异,文字简洁,多以黑色幽默的风格呈现沉重的社会历史命题,《泰晤士报文学增刊》评价他的作品“同时具备寓言与史诗的元素”。

小说《灰蜜蜂》中,他描述了乌克兰顿巴斯灰色地带一个养蜂人的故事。在战争的阴云之下,时间、空间都在正常状态之外:村子里仅剩两位居民,时间依靠其中一位的手写日历和钟摆带动的时钟,村子里的街道可以随意修改街牌……养蜂人谢尔盖就在异常的荒蛮与孤独之中,守卫着他的蜜蜂和人之为人的良知。

《企鹅的忧郁》中,一个苦于写不出好作品的作家维克托,从经济困难的动物园收养了一只叫米沙的企鹅。米沙患有忧郁症,心脏也不好,而彼时的维克托也刚失恋,两个寂寞的生物就这样互相陪伴。一次偶然,维克托获得了一份为报纸写讣闻的工作,而讣闻的主人公都是还在世的人。渐渐地,越来越多离奇事件闯入维克多的生活,企鹅也被卷进了荒谬的命运之中……

两本书都是黑色幽默杰作,库尔科夫以他强烈的个人风格,塑造了属于这个时代的俄语文学经典。

灰蜜蜂

有人可能会说,地平线保护着“大陆”不受灰色地带伤害。但是,它为什么需要保护呢?灰色地带从来没有攻击过任何人,这就是为什么它是灰色的——因为那里没有发生什么事,几乎空无一人。

*养蜂人谢尔盖发现雪地上躺着一具死尸,希望能够将他掩埋。在村子里唯一的邻居帕什卡拒绝后,自己鼓起了勇气……

帕什卡在路上抱怨说,“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让他躺着吧,我才不管呢,他们迟早会把他埋了的。”

“可是,他是个人啊!一个人要么活在人世上,要么躺在他的墓地里。”

“他会有自己的坟墓,”帕什卡不屑地说,“到时候我们都有自己的坟墓。”

“听着,我们爬过去吧——我们至少可以把他拖到树林里,别让他躺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才不爬过去!让他们的人把他弄走吧。”他以严厉语气告诉养蜂人,没有必要再讨论下去了。

应该把他收走,谢尔盖伊奇下定决心,一股莫名的勇气在心中鼓起。

他抓起望远镜,走到自家菜园的边缘。从望远镜眺望,尸体躺在那里,姿势没变,背朝谢尔盖伊奇和小斯塔罗格拉多夫卡村。

养蜂人回到屋里,在桌旁坐下,写了张字条 :“帕什卡,我去处理尸体,可能把他掩埋了。如果我被打死,请来帮我收尸,把我埋葬在父母坟墓旁,家里的一切全都归你。永别了!”


《六号车厢》

十分钟后,谢尔盖伊奇弯着腰急速往白茫茫的田野方向走去,他戴着连指手套的右手拿着一把工兵铲。他沿着雪原越走越远,走到另一边时,他越来越害怕起来。当他走到被雪覆盖的沟边时——新下的雪从他的菜园“散落”下来的地方——他抬头望向天空,天幕低垂,仿佛学校室内体育场黑暗的天花板就在头顶上似的。

黄昏的黑暗笼罩在白雪上,把雪变成灰色。谢尔盖伊奇从小就喜欢灰色,不过,此刻灰色并没有让他感到高兴。他突然想到自己穿的是黑色衣服,在雪地里,无论是白天还是早晨,对于狙击手来说,都是最明显的目标,如同被打死的这个小兵。

谢尔盖伊奇爬着走完剩下的路,只是偶尔把膝盖顶在积雪上,让疲惫的身体加快速度前进。

他在尸体旁坐下,屏住呼吸,然后回头看了看他爬过的那片田地。田野幽暗,就连果树园里最近的树木都看不清楚了。他面朝死者后背,侧身躺下,摘下手套,在死者冰冻的迷彩服口袋里翻找着,甚至裤子里面的口袋,全是空的,没有证件,没有手机,什么都没有。

他俯身仔细观察死者的脸,发现朝上的耳朵戴着一枚金制的小耳环。“赶时髦的小伙子!”谢尔盖伊奇嘟哝了一句。他的目光落到死者握着枪管的那只手上。当然,除了枪管,步枪的大部分都埋在了积雪的下面,在步枪旁边,似乎还埋着别的东西。

谢尔盖伊奇爬到尸体上,铲走积雪,看到露出的部分,是一个完全不像军用的蓝色背包。他把背包从积雪中拽了出来,这个背包重量应该有五六公斤。谢尔盖伊奇打开背包往里面看了看,发现了几袋糖果。他立刻从糖果的包装上认出了“红罂粟”这个牌子,这是当地商店经常售卖的一个糖果品牌。他把手伸到背包里面,糖果已经冻得像冰块一样硬了。


《被遗忘的祖先的阴影》

“你能给我一些鸡蛋吗……”谢尔盖伊奇刚提出请求,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

老妇人转身去开门。

“你先问问是谁呀!”客人在她身后喊着。

她刚一开门,孩子们就冲了进来,在房间里叫喊着。

“娜斯塔西娅奶奶,圣诞老人到你家,是不是走错门了?”一个小男孩尖声问。

“没有啊,你们说什么,什么圣诞老人!”老妇人说,“现在都到二月中旬了。”

“但是他答应过新年要来的——后来他也没来。”一个女孩子说。

“好吧,也许是这样,但这不是圣诞老人,”娜斯塔西娅对他们说,“你们自己看吧。”


《荒草地》

其中一个男孩说,“圣诞老人更年轻。”

“啊哈,你是说我比圣诞老人还老?”谢尔盖伊奇大笑,开玩笑地问,“你们在哪里看见过年轻的圣诞老人?”

“十二月,他来过。”女孩回答说,她穿了件大了两个尺码的粉红色外套。“他给我们送来玩具,还答应新年给我们带糖来。”

“是的,很年轻。”穿着黑色大衣、戴着滑雪帽的黑眼睛男孩肯定地说,“他有冲锋枪,戴着一只耳环。”

“圣诞老人还有冲锋枪?”谢尔盖伊奇笑着问,“也许,他还穿着军装呢?”

“没错,是军装!”女孩点头说,“打仗的时候,大家都穿军装,都背着冲锋枪。圣诞老人说他有两个孩子,但他还是会给我们带很多糖果——这是他和他的孩子们送给我们的礼物。”

谢尔盖伊奇沉默了,他感到不知所措。回想起死者背包里面的糖块,回想起死者一只耳朵上戴的金耳环。

企鹅的忧郁

这种新文体是他的发明,就这么存活下来了。许多文中的主角却没有。但无论他有多渴望得到别人的肯定,多希望大喊“这是我写的!”,“一群老友”的匿名特质才是他最需要的。他发现“一群老友”不只包括他,总编辑也是朋友之一。另外还有一个,也许是最重要的朋友,他那大胆豪迈的字迹出现在每篇缅怀文上,核准维克托的作品。

虽然他不晓得那人批准的是内容还是文中主角,但那人还加了时间,显然是刊登日期,而且显然是在文中主角还在世时就决定好了。死亡根本是计划经济!

他一边看报一边喝着第二杯咖啡。他先读了自己的作品,在最后一版,不过有五十万份。一字不漏,总编辑完全没有删改。缅怀文付梓的时候,他应该睡得正甜。他翻回头版,看见头条标题占了整版,而且很长 :战争尚未终止,但停火在即。回顾格罗兹尼袭击的照片打乱了整齐划一的铅字大军,不过他还是努力往下读,而且越读越入迷。

没想到他在基辅安稳度日时,有两帮黑道几乎陷入火并。报道宣称至少有十七人死亡、九人受伤,还发生五起爆炸。罹难者包括总编辑的司机、三名民兵、一名阿拉伯商人、几名身份尚待确认的人士,还有一名国家剧院歌者。

维克托发现其他报纸报道火并的篇幅比《首都新闻报》少了许多,对歌者的死倒是多着墨了些。她的尸体清晨在缆车站被人发现,死因是被皮带勒毙,她的建筑师丈夫下落不明,家中也很杂乱,显然被人翻找过。

维克托陷入沉思。女伶的死乍看和帮派交火无关,基本上是无妄之灾。失踪的丈夫可能涉嫌,他也是,因为他曾在亚可尼茨基的讣闻里提到她。想到这一点就让他胆战心惊。当然,他没有指名道姓,但对许多人来说,没说不代表没有暗示,而对丈夫来说,这或许是最后一根稻草……

他叹了口气,突然对自己的揣想觉得厌烦至极。

“真可笑!”他低声说。“哪个丈夫会搜掠自己家?”


《我的企鹅朋友》

他喝了茶,关掉厨房的灯,正准备上床睡觉时,突然听见有人敲门。

维克托吓了一跳,站在走廊竖耳倾听。接着他脱掉拖鞋,赤脚走到门边从门孔往外看。是人类米沙。维克托开门让他进来。

米沙抱着索尼娅,小女孩已经睡了。他默默走进屋里,只向维克托点头致意。

“我可以把她安置在哪里?”

“那里。”维克托指着起居室的门悄声说。

米沙将索尼娅放在长沙发上,接着蹑手蹑脚走回走廊。 “我会待到早上,”米沙淡淡地说,“索尼娅可以在这里住几天吗……等事情稳定下来。”

“什么事情?”维克托问。 但他没有得到回答。两人隔桌对坐,只是米沙坐在维克托平常坐的位子,而他则背对着炉子。他感觉米沙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敌意。


《彼得罗夫的流感》

“枪杀、爆炸,那些你都知道了,对吧?”米沙比着报纸说。

“所以呢?”

“你知道是谁害的吗?”

“谁?”

米沙刻意拉长沉默,并露出厌烦且不善的微笑。 “你。”

“我?怎么——怎么会是我?”

“当然不能全怪你……但如果不是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维克托,似乎看穿了他。“只是你很嗜血,我看得出来。我问过你原因,你也跟我说了。我们讲得很直白。你跟小孩一样直接,我就喜欢你这一点。你想见到你的作品付梓,变成白纸黑字。是啊,有何不可?所以我才问你觉得自己写得最好的是谁……纯粹为了让你开心……再帮我倒一杯。”

维克托起身帮两人各倒了一杯威士忌,双手明显在发抖。 “你是说你杀了亚可尼茨基?”维克托吓坏了。

“不是我,是我们,”米沙纠正他,“但你别担心,他是罪有应得……还有一点,他的死让那些被他定期恐吓取财的私有化信徒松了一口气,而且他手上留有一些关于议会同僚的文件,是他之前拿来保命用的。那些高层的家伙生活还真辛苦……简直跟打仗一样。”


《彼得罗夫的流感》

两人陷入冗长的沉默。人类米沙望着窗外,让维克托一个人思考自己刚才到底听到了什么。

“我问你,”最后他说,“他情妇的死也和我有关吗?”

“你还没搞懂,”米沙像学校老师一样镇定地说,“你和我只是抽掉纸牌屋的最后一张牌而已,但纸牌全垮了。现在只要等风头过去……”

“我也是吗?”维克托问,语气很忧心。

米沙耸耸肩。“这得看个人,”他重新斟满酒杯说,“但你会没事的。感觉上有人在保护你……所以我才会来找你。”

“谁?” 米沙不置可否。

“我不晓得,只是感觉。要是没人保护你,你不可能还在这里。”说完他陷入沉思,过了半晌才说 :“我可以请你帮一个忙吗?”维克托点点头。“上床去吧,我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想想事情。”

维克托回房躺下,但毫无睡意。他竖耳倾听,可是屋里一片沉寂,感觉所有人都睡了。起居室传来孩子的声音,是索尼娅在喊“妈妈、妈妈”,声音很弱很轻。

他心想,谁?在哪里?最后他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的企鹅朋友》

过了不久,企鹅从深绿色长沙发后方钻了出来,朝半开的起居室门走去。它在睡着的女孩身旁停留片刻,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接着踏进了走廊。它推开另一扇门,走进厨房。

一名陌生男子坐在主人的位子上,头枕着桌子正在睡觉。

企鹅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打量了那人好几分钟,接着转身回到原来的地方。

黑色幽默高手,“乌克兰的村上春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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