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之间的顶级损辱并不是问候彼此的先人,而是直指“我是谁”这一终极命题的绝杀。

“你什么都不是!”

“你就是个废物!”

“你……啥破玩意儿!”

这才是37度的嘴能够说出的最冰冷的话。

与之对应的则是个人对自我价值的肯定和追求,庞春梅的名言不止那句“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还有那句划了重点、反复宣扬的“还不知我是谁哩”。

我们终极一生,不仅要证明自己是谁,而且还要证明自己这个谁,挺优越。

《金瓶梅》的第二十六回的回目是“来旺儿递解徐州 宋蕙莲含羞自缢”,此回目似乎已经直接点明了宋惠莲自缢的原因,即她的老公来旺遭西门庆陷害并被赶回了徐州老家,宋惠莲便因此“含羞”,故而自缢。

好像没什么毛病,宋惠莲就是“含羞自缢”,问题是这里的“羞”是什么样的羞,又是因为什么而羞呢?

难道是因为她和西门庆有一腿的事被公开了,因此贞节上有愧?

难道是因为害了来旺的罪恶感?

首先就肯定不是前者,这宋惠莲的偷情史比潘金莲还丰富,而且自从勾搭上了西门庆之后,宋惠莲走路都带风,就差拿着大喇叭宣布“我是西门庆的女人了”。

就我的阅读所及,很多点评《金瓶梅》的作者认为是后者。

小弟以为,宋惠莲的这种以为害了老公的愧疚感不能说完全没有,但很难称得上是“罪恶感”,因为来旺只是被赶回了老家,为这事自杀,不能说绝无可能,但有点犯不上。

在宋惠莲的原本计划里,西门庆娶了她做第七个老婆,同时要给来旺安排一个好去处。

这当然是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如意算盘了,宋惠莲凭什么这么自信呢?

如果我们再仔细回顾一遍自从宋惠莲搭上西门庆之后的表现,这个答案就明晰了。

那便是优越感的崩溃,俗称面子上挂不住了,这才是导致她自缢的“含羞”。

《金瓶梅》用了大量的篇幅来展示宋惠莲得宠后的嚣张,不仅仅是在穿衣打扮上的越级高调,在个人言行上更是时时不忘彰显自己已经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了。

仅举一例,大家便可充分领略。有一年的元宵节晚宴,大家都在忙碌着。

那来旺儿媳妇宋蕙莲却坐在穿廊下一张椅儿上,口里磕瓜子儿。

等的上边呼唤要酒,他便扬声叫:“来安儿,画童儿,上边要热酒,快趱酒上来!贼囚根子,一个也没在这里伺候,都不知往那去了!”

只见画童烫酒上去。西门庆就骂道:“贼奴才,一个也不在这里伺候,往那去来?贼少打的奴才!”

小厮走来说道:“嫂子,谁往那去来?就对着爹说,吆喝教爹骂我。”

蕙莲道:“上头要酒,谁教你不伺候?关我甚事!不骂你骂谁?”

画童儿道:“这地上干干净净的,嫂子磕下恁一地瓜子皮,爹看见又骂了。”

蕙莲道:“贼囚根子!六月债儿热,还得快就是。甚么打紧,便当你不扫,丢着,另教个小厮扫。等他问我,只说得一声。”

大家细品这句“等他问我,只说得一声”,别的奴仆们都称为“爹”的西门庆,在宋惠莲那里俨然已经是我的“他”了。

如果小人得志这个词需要诠释,宋惠莲这一句便给足了画面感,也正是这种太拿自己当回事的心态害了她。



宋惠莲也的确是个炸裂到没脑子的性格,贲四嫂评价宋惠莲是个“辣菜根子”,居然敢跟西门庆叫板。在硬刚潘金莲的时候,居然把潘金莲送给自己的鞋子套在自己的鞋子外面穿,这等于公开宣告:“你(潘金莲)的脚太大了!”

人生在世,优越感就这么重要吗?

重要,非常重要!你我眼下还觉得自己有活着的必要,仰靠这玩意呢。

在贲四嫂说宋惠莲是个“辣菜根子”的时候,惠祥说:“那是!她可是跟老公公偷情的人。”

对宋惠莲二十五岁的人生稍作回顾,我们可以发现,此人的道德口碑(男女关系)极其糟糕,她却仍能保有如此高昂挺进的个性,这说明她已经放弃了在传统的道德世界里安身立命。既然在道德方面毫无优越感可言,那时候的女性也没啥职业优越感可追求,便只剩下情爱一途了,特别是来自抢手男人的宠爱——你们瞧不起我又怎样!看我混得多好!

只可惜西门庆会在瓜子皮这件事上给她面子,但来旺这个事儿……

来旺这个事吧,可大可小。

说它大,那是因为来旺这个小子毕竟扬言要杀了那个没有人伦的猪狗,而那个没有人伦的猪狗当然就是西门大官人了。

说它小,来旺毕竟是个有价值的老员工。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要看宋惠莲的面子够不够大,只要宋惠莲的面子足够大,来旺的事就足够小。

宋惠莲的面子够不够大又取决于西门庆对宋惠莲的爱有多大,宋惠莲求西门庆的时候说:“你好歹看我的面子,放了他吧。”这话翻译一下就是,你要是足够爱我,就无条件地照我说的做。

一件事情一旦扯上了诚意测试,便是一场无休止的军备竞赛。事情本身可以不重要,但要的是你一个态度。

西门庆倒是没有陷入“你要是足够爱我,就别阻拦我”的蛋疼逻辑,可也别因此就以为他不追求宋惠莲的重视。宋惠莲的诚意早就表达够了,更何况逼着人家放弃关心丈夫的命运,这也太考验人性了。这样的考验,有过一次潘金莲就够了。

西门庆也从不认为宋惠莲有什么从一而终的品质,他认为此时的宋惠莲极力维护来旺实属作秀,无非是为了表明自己不是那种不念旧情的坏女人。

彼此的诚意测试就没在一个频道,西门庆倒是想得开,哪里能料到后果会这么严重呢。

当宋惠莲得知最后的真相,她把头摇着说道:“爹,你好人儿,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儿!还说甚么孩子不孩子!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你成日间只哄着我,今日也说放出来,明日也说放出来。只当端的好出来。你如递解他,也和我说声儿,暗暗不通风,就解发远远的去了。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把圈套儿做的成成的,你还瞒着我。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

唯一的精神支柱倒塌了,只一招便把宋惠莲击回了原形。

如果人生的镜头可以回放,当宋惠莲看到自己曾经意气风发的优越感时,会作何感想呢?

“小丑竟是自己,我果然还是人人轻贱的淫妇!”

最讽刺的是宋惠莲死因的官方描述:“因本家请堂客吃酒,他管银器家伙,因失落一件银锺,恐家主查问见责,自缢身死。”

好强了一生,却只能是众人眼里的小角色!

就是死,都必须死得符合小角色的小气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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