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美学子】3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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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臼齿,我的父亲》
导 读

作者 刘菲

刘荒田怀念父亲的散文《我的臼齿,我的父亲》,就像一个高贵的灵魂需穿上华丽外衣,语言之重要和立意切切相关,能烘托主旨、有效地达到文章的极致。刘荒田的这篇,真是有如此的功效。


按理说,拔牙和怀念父亲并无关联,可在父亲去世不久的父亲节拔牙,就不同一般了。读后会感到,与其说这是一篇散文,不如说是一篇长寓言、散文诗、哲理诗。震撼心扉、引人泪下的是高频率、步步紧逼的自我叩问,感叹自省的浓缩语言,由情感带动的结构和铺垫,对父亲的祭奠和对生命意义的再思考。

日子发生在失去父亲的第一个父亲节;地点在牙医诊所,阳光充沛的周末;情境是上好的太阳里,却躺着“受刑”,天花板“白如孝巾”!运用如此的语言开端:耳边悲歌即将奏起。迟疑须臾的“拔还是不拔” 终于被裁决。然后声音里作者 “听见的金属器具的碰撞声,把他从父亲的遗容拉回现实。”那刮、挖,使他想起知青年代挖百年老榕树的艰难过程。


从时间、地点、情境、声音、动作,全然体现作者虽躺在治疗椅上,而心根本就在伤痛回忆中一刻不得间歇。现实和回忆的交错接替,眼前和梦幻的闪回互换,无缝连接地使他联想到雷同经历和痛失父亲的事实。

于是作者把段落推向心绪的高潮:那句“我对仅存臼齿的留恋万分,那心情,一似第一次面对埋着父亲遗体的青草地。”原本无关的臼齿和父亲,就这样产生了血肉关联。

是无形的精神意象(留恋齿与青草地)?还是痛不欲生的刮和挖的痛感(根深蒂固)?还是那:欲留却不能的万分留恋?

前人教导:行文必有起承转合,刘荒田在这一大段拔牙过程中的“起”点很高,很“直接”,直捣心扉。

拔牙终于开始。

常人写到这留恋或许打住。而刘荒田把过程充分拉长扩展的用意是否在于:意犹未尽?抒发未完?果真。痛苦的拔牙过程与更加痛苦与父亲的告别同时交错进行。在这里,臼齿成了“一棵根系极顽强的树”,痛苦犹如那时“父亲的灵魂拽着日逐枯萎的肉体,要尽可能地在尘世和妻儿厮守”;成为了深爱儿女的慈父离去之艰难。这痛苦的血肉联系,让作者叩问:“我的臼齿啊,就是弥留的父亲吗?”他把不可测量的离别之殇,转化为可以测量的1-10的痛感,刘荒田在创造这种通感的同时制造了更多同情之泪。

正如作者自己谈过:“我是写诗出身的,写文章时习惯于寻找诗意。……以有情之眼,从日常生活中寻找诗意、哲思和审美。”不难看到刘荒田写诗和阅读的文学功底在这里充分体现。

其次,作为全篇的华彩部分,整个段落直抒胸臆,把与自己生命粘连,精神合一的父亲,比作“磨掉全部艰难”,“把养料输进家族体内”的“齿”。这比喻,使得所有冠着“慈父如山”标题的作文黯然失色!然而稳固如山的父亲,也如齿,“有坏掉的一天”?这层折叠,这句反问,更加深了一层苦痛,即逼近叩问生命的真谛。接下来牙根被“动摇” ,进一步证实了这是 “灵魂底层的巨创”,是 “生命中最基础的部分,动摇了。”

由拔齿,到失去父亲,又到文章的华彩段:我是谁?我要到哪里去?为什么生命会终结?人生的根据又是什么?千百年来的哲学家、神学家研究的古老而终极课题,百思不解的痛楚,在此时愈加强烈!

这段的“承”坚毅有力,抓住主旨不放松,充分渲染。

再次,那反复宣泄的情绪,临近打住的时刻。而作者的语言重锤从未歇息。我们看刘荒田如何“转”向结尾。牙医师们的竭尽全力到了尾声。他们的闲聊转移了作者的思绪。不可扭转的惨酷结果是,“父亲的遗体在墓地里”,我的“齿在钳子下”。严酷事实在此浓缩到惜字如金。无法逆反的残酷掷地有声!半个多世纪须臾不可缺的父亲和齿,最终都走了。如“人生的后段,身体被一点点地剥夺”之无奈。这里回应了上面华彩段对生命的疑问,悲哀着生命的离失。

全文的结尾,仍然停留在对生命感慨的层面。

吃饭一半,牙齿上的棉垫拿出,“疼痛回来了”。意味着不光是拔了牙的痛苦,更加漫长的是人生的痛苦……

著名作家王鼎钧先生如此评论刘荒田:他有“绕过”前人的能力。“……比喻……之后,文势似已收束,没想到奇峰最后耸起。”“他取材广泛,向外则山川草木天地日月信手拈来,向内则心肝脾肺脉搏体温皆是文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涸干,无压力,多潇洒,有生机,海生潮,云生霞,花生蝶,熟生巧,美连连,意绵绵,文心生生不已。” 这岂是文人评文人,这是惺惺相惜的知己感慨,击掌叫好仰天长叹!

我们以此作结,为的是充分体会刘荒田的语言、取材、结构、异峰突起等创作技巧,并欣赏顶级作家之间的由心审美体验。

作品 原文

我的臼齿,我的父亲

刘荒田

父亲节午间,我坐在犹太街牙医诊所的躺椅上。午前,儿女邀请我到茶楼去,我匆忙地往肚子塞进排骨、包子和炸豆腐,先离席,到这里来。在席间,我没敢扫儿女的兴,把这句话憋着:今天,是我失去父亲以后的第一个父亲节。

我是杨牙医的多年客户,才获得不必预约而看诊的特权。三天前我已在这儿躺过了,为了左边的臼齿发炎。英俊的杨牙医是土生中国人,干活细致,不厌其烦,素来得我的好感。上一回他要我张口,用金属棒敲敲牙齿,撬开牙龈看看底部,问我:“想保住,还是拔掉?”这可是汉姆·雷特“生还是死”一类的大问题,“当然要保住。”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医生的天职是让病人满意,除非毫无通融余地,他才不愿忤逆你的意思。他在口罩里瓮声瓮气地回答:“我看看。”再鼓捣了一阵,他似是自语又似是对我说:“牙龈坏得很严重,这样好不好,先来个保守治疗,下点消炎药,看效果如何。”费时不到10分钟,我带着隐痛回家。

往后,尽管我小心清洁口腔,扫荡饭后的残渣,却没见发炎处好转,不能不下决心了。于是,在这个阳光充沛的周末,我回来,乖乖地接受最后的裁决。

诊所里静悄悄的,牙医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在众多红男绿女袒卧在既照耀幸运者也照耀潦倒者的上好太阳里恶补黑红肤色的午间,躺着受刑,上方的天花板白如孝巾。

助理出现了,为了赚学费而放弃周末享受的良家女孩,利落地替我的病牙照了X光,照片输进躺椅旁边的手提电脑,马上显现,她指给我:“是这一只吗?看来还不错嘛,真的要拔掉?”我盯着牙齿埋进牙龈的部分,有若芭蕾舞女的两只修长美腿般,深深植在深处。不能不犹疑,好在,适时地记起华盛顿时报专栏作家亚当斯的名言:“我们只负责牙痛,医治方面交给牙医。”

杨牙医进来,先是戴上胶手套的簌簌声。我不敢造次,说:由你作决定好了。

杨医生再次察看病灶,沉吟一阵,打算象上一次那样,摸清我本人的意愿。我只问他,它是不是无可救药?他没正面回答,也许点了点头,但我看不到。我提出一个折中方案:把牙龈萎缩后所造成的缝隙填平。他说把它弄小一点可以,但不能封闭。

我说,那就意味着,拔掉不可避免,只是迟早的问题。医生比我清楚得多,只要缝隙在,食物残渣便天天积聚,导致发炎,化脓。

我的三只大牙都经历这一程序,然后在痛得咿呀呻吟时才躺倒在诊所的躺椅上,拔出来的牙,底部带白色脓液。医生终于下决心,说,拔!


我的心轻松起来,牙医先往牙床打麻醉针。再让我躺十来分钟,待药力发作他再来动手。口腔开始时似有万千小虫蠕动,不一会便没了感觉。然而离口腔不远的脑部活跃起来,我想起上个月去世的父亲,今年的父亲节,父亲缺席,永久的缺席。我的臼齿也将如此。

耳畔响起金属器具的碰撞声,把我从父亲的遗容拉回现实。我张大嘴巴。医生在牙齿上下刮,挖,使我想起知青年代挖百年老榕的大树蔸的情景。

一位当了20年牙医的朋友自嘲说:“牙医是纯粹的手工业。”信然,脱牙的整个作业,靠的是钳子和膂力,助理所拿的往患处喷水的小玩艺,是唯一的机械。

我对仅存的臼齿留恋万分,那心情,一似第一次面对埋着父亲遗体的青草地。失去父亲之后,身体内又一个物件即将离去。一次性的切割,绝无重生的希望。

时间到了。助手在右侧,牙医在左侧。开始试探臼齿有多深。感觉到臼齿被钳子夹着,前后摇动。麻痹的口腔,清晰地传出器械的碰撞声。

牙医才四十出头,腕力是足够的,但我臼齿是一棵根系极顽强的树,牙医下死力拨,我分明地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大汗恐怕在白大褂里头流淌。助理起劲地喷水。

我的父亲,予我产生最大的爱和教育的亲人,他的离去也是这般艰难。

疗养院里,在最后的一段日子,母亲每天提着在家里做好的粥,站在病床旁边一口一口地喂,父亲的吞咽系统近于完全停摆,但竭尽全力,微微张口,一口粥在嘴里停留好久,他突然发力,喉结一动,咽下去。然后,是肺部的反弹,他张大口,一个劲呼气。

我明白,父亲的灵魂死死拽着日逐枯萎的肉体,要尽可能地在尘世和妻儿厮守。

我的臼齿啊,就是弥留之际的父亲吗?它在坏死以后眷恋着牙床。牙医累了,放下器械去歇息。离开诊室时没忘记安慰我:“快好了。”几分钟后,牙医回来,重复摇撼、拔拽的动作。我拚命张开口,幻想着一辆巨型起重机把长臂伸来,以钢丝拴住臼齿,再启动,把它连根拔起,然而小小牙齿纹丝不动。

牙医不无幽默地说:“当心把下巴骨头撑散了。”

我的心,在父亲弃世前后不也经历类似的痛楚?一个自我出生起即与我的生命粘连,精神上与我合为一体超过半个世纪的生命个体,他的存在从来是不容置疑的。

30多年前,在酷暑天的夜晚,他从数公里外的棉布店回到家,乍乍呼呼地生火煮红豆沙,然后每人端一海碗,坐在巷子口,对着满天繁星,雪雪有声地喝。

父亲在,家就有了主人骨,父亲是家庭的“臼齿”,磨掉全部艰难,把养料输进家族的体内。稳固如山的臼齿啊,你也有坏掉的一天吗?

牙医还在默默努力,不时故作轻松地问我感觉如何。我没有表层的疼痛,牙根部被摇动的感觉,是灵魂底层的巨创。生命中最重要的,属于基础的部分,动摇了。人生的根据成了疑问。

在钳子的进逼中,想起老子的比喻:牙齿很硬,舌头很软;人老了,却先掉牙齿。软的战胜硬的。且说牙齿是父亲,然则,我是舌头吗?

我不知道要拔到什么时候,也许耗时并不特别多,光阴被感觉拉长好几倍罢了。隐隐看到投射在天花板上的日影移动。牙医和助理在闲聊:“今天去烧烤不?”“算了,雾气太大。”“可是孩子要去外面疯呢!”“唔……”牙医停下来,换了一把钳子。我又想起巨大的起重机。

父亲,臼齿,都是和我相伴了半个多世纪的,须臾不可缺的。父亲的遗体在墓地里,臼齿在钳子下。

“好了!”扑一声,牙医把一块鲜红的棉垫子件扔在瓷盘上。马上脱去手套,去揩额头的汗。他是要强的,不会说什么“拔你这牙,累死了!”他的专业就是去掉口腔里的赘物,小至牙龈的积垢,大至病牙,乃至没病的牙――到了非换上全副假牙不可的老年,牙医将在口腔来一次“玉石俱焚”,制造“张口一个窟隆”的景观。

脸颊还在发麻,我在躺椅上休息过,离开了。


臼齿走了,父亲在此前一个多月走了。人生的后段,被一点点地剥夺。

我没有象过去一样,向牙医要回那颗离体的血齿。

父亲的遗照,在餐厅里慈祥地看着,我以一边牙齿咀嚼饭菜。吃了一半,把被血泡透的棉垫拿出,疼痛回来了。

作者 刘荒田

广东省台山人 1980年从家乡移居美国,已出版散文随笔集38种,诗集4种。2009年以《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最佳作品奖”。2013年获北美《世界华人周刊》、华人网络电视台所颁“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2015年获“新移民文学笔会”“创作成就奖”。2011年以散文《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获新疆“爱情亲情散文大赛”第一名。获《山东文学》杂志2015年度“优秀作品奖(散文第一名)。

关于作者

作者 刘菲

上海出生,高中毕业后曾在崇明农场务农七年,后在上海金山石化总厂务工。1978年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1989年赴美留学,在弗吉尼亚州和伊利诺州任职,目前在美国华盛顿州定居。

曾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在《上海文学》发表散文随笔若干。作品散见校友、知青、西北笔会文集。出版自选集《少年山阴路》。美国西北华文笔会会员,编辑,副会长。

关于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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