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北京3月21日电 3月21日,《新华每日电讯》发表题为《从四川盆地长出来的“中华田园建筑师”——新晋普利兹克奖得主刘家琨:用40年证明,扎根本土的实践如何生长为参天大树》的报道。
“在所有建筑中我最喜欢井。”新晋普利兹克奖得主刘家琨如是说,“平行宇宙,循环时间,在哪里都是自己在,在哪里都在自己里。如果舞台不亮,自己修炼放光;不能海阔天空,那就深深挖掘。”
3月初,“全球建筑领域的最高荣誉”普利兹克奖揭晓,将年度奖项授予深深扎根于本土的中国建筑师刘家琨。
刘家琨在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刘坤摄
向下扎根
“中国又出了一位国际建筑大师”,普利兹克奖甫一公布,国内建筑师们的朋友圈被同一则消息刷屏,刘家琨母校重庆建筑工程学院(现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的学生激动得彻夜未眠,网友们则说“近年来普利兹克奖已逐渐脱离‘明星建筑师’评选模式,转而发掘真正优秀的实践者,很高兴看到这些扎实而不张扬的作品获奖”。
普利兹克建筑奖于1979年在美国芝加哥创立,每年仅授予一位建筑师或一家事务所/工作室,以表彰其在建筑设计中所反映出的天赋、远见和责任感,及其通过建筑艺术对人类社会和人居环境所做出的持续和卓著的贡献。刘家琨是普利兹克建筑奖的第54位获得者,也是历史上第三位获此殊荣的华人。
这位问鼎“全球建筑领域的最高荣誉”的建筑师,却是“土味十足”的人。他年轻时下乡当过知青,热爱文学和绘画,迄今为止大部分时间都工作和生活在四川成都,所有建筑作品都在中国,其中大多数分布在成都周围。他自嘲为“中华田园建筑师”:“要接地气,这种状态可以滋养你。”
刘家琨的家乡四川,这片神奇的土地囊括了地球上几乎所有的地形地貌,包括平原、丘陵、山地、高原、河谷、雪山、冰川等。独特的自然地理禀赋不仅塑造了多元共生的地域文化,更为刘家琨的建筑设计人生注入了灵感与养分。
“从成都平原中心的城市驾车出去几个小时,你可以经历从湿地水草到苔藓地衣的植物学断层,同时也路过汉、羌等多民族聚居地而抵达雪域高原。这种风土人情的清晰剖面可以让人很容易感知一个世界的完整结构,避免认知单一、感受贫乏。关于混杂丰富和融汇一炉,火锅应该算是一个象征吧。”刘家琨说。
刘家琨把他的“火锅”理念运用到了成都西村大院的设计中,这座横跨整个街区的五层建筑,以开阔的运动场为核心,四周如立体书架般错落有致地环绕着各色商铺,生动演绎着成都人最原汁原味的生活图景。大院摒弃了传统封闭的门墙设计,遛鸟的老人、打卡的网红、踢球的小孩……从街边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优哉游哉地钻进去,享受大院里的闲适慢生活,竹林、溪水、盖碗茶,还有川菜。西村的屋顶是斜长的步道,散步、拍照、打卡、观景、看比赛。
西村大院的设计,宛如沸腾的成都火锅,各种食材纷繁入锅,却熬煮出了麻辣鲜香的生活滋味。它又似生养刘家琨的四川盆地,外表看似围合封闭,内里却孕育出了丰富多样的地域文化。
刘家琨的代表作之一——成都西村大院。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刘坤摄
2016年,西村大院的模型被摆在威尼斯双年展的中央馆,更成为刘家琨摘得普利兹克奖桂冠的重要代表作品:“他将本土和全球维度相结合,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效。”
刘家琨的“土味儿”不仅体现在他的设计理念上,还体现在建筑用材上。他不喜欢采用成品建材,更青睐于传统工艺,力图通过令人信服的设计哲学和智慧,以低造价和低技术手段营造高度的艺术品质,在经济条件、技术水准和艺术品位之间寻求一个平衡点。如今这个被建筑界广为称道的“低技策略”,最早来自他在农村建房子的体会。
20世纪90年代,以画家罗中立的工作室为开端,刘家琨开始了在川西平原的建筑实践,这种实践是在农村开始的。罗中立、何多苓工作室是当时国内首批兴建的艺术家工作室,这举动已经奢侈得令画家自己不安,投资建设当然更要节俭。买地的时候,已经约定要由当地农民兄弟来施工,他们大多未经正规培训,一眨眼就会出错。“你就是把他打死又救活,他仍然会出错,扣工钱也只是说说罢了,也没有别的制约。”
从最初的气恼、无奈到逐渐习惯,刘家琨因地制宜,想出了一些办法,竟取得了始料未及的艺术美感。比如为了避免大片墙面抹灰不平整,刘家琨干脆让工人用乱抹掩盖瑕疵,并规定抹平拿不到工钱。农民工兄弟们笑成一团,觉得遇到了傻瓜。但将近完工的某一天,刘家琨正摸着墙壁检查效果,墙头上突然有个声音说:“刘工,这还是有点好看呢。”
文人建筑师
“家琨在建筑师里是比较罕见的文化人,或者叫作读书人。”四川建川博物馆馆长樊建川说。
樊建川不仅是刘家琨近30年的挚友,也是他的业主。在他看来,刘家琨首先是一位文人,对诗歌、哲学、文学、绘画和历史都有着独到的见解与深厚的积淀。正是这种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人文情怀,使得刘家琨在建筑精神层面超越了大多数建筑师,并不断突破自我,创造出具有深刻思想内涵的建筑作品。这种文人的视野与情怀,也成为他建筑实践中不可或缺的核心动力。
2008年汶川地震发生后,刘家琨与无数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人们一样,第一时间奔赴灾区,捐钱捐物,投身志愿服务。然而这些行动,始终未能完全抚平他内心的不安与责任感。
刘家琨在汶川地震后赶赴灾区的照片,记录了他站在废墟之间的身影。照片中的他衣衫凌乱,神情凝重,眉宇间透露出面对巨大灾难时的无措与哀恸。然而冷静下来后,建筑师的本能驱使他思考,如何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做点更有价值的事情。
“汶川地震对每一个四川人都是感同身受的,因为我是个建筑师,我想做点最熟练的、力所能及的事情。”刘家琨说。
在灾后的建筑重建中,刘家琨展现出了极具人文关怀的创新思维——把地震废墟中的废弃物转化为“再生砖”,生产出物理强度和经济效益均高于原生材料的砖块。彭州小鱼洞的村落重建,以及建川博物馆聚落中“5·12抗震救灾纪念馆”的院落,都采用了这种“再生砖”作为主要建筑材料。
这一实践不仅是对废弃材料的物理重塑,更象征着精神与情感的重生。每一块“再生砖”都承载着灾难的记忆,见证着从废墟中崛起的力量。它们不仅是伤痛的记录者,更是这个国家和民族在巨大自然灾害面前,坚韧不屈、众志成城的精神象征。这些砖块,既是过去的见证,也是未来的希望。
“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越来越凸显出刘家琨作为建筑师的智慧,和他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这就是文人建筑师能做到的事情。”樊建川说。
刘家琨还捐建了一个他迄今为止体量最小的作品——胡慧姗纪念馆。胡慧姗是在汶川地震中失去生命的孩子,生于1993年,去世时15岁,生前喜欢文学,梦想成为作家。刘家琨在地震后结识了她的父母,总觉得捐钱捐物也不能安慰到痛失爱女的夫妻,于是征求胡慧姗父母的同意,决定建一个纪念馆。
这个决定得到老友樊建川大力支持,他慷慨地捐出建川博物馆聚落里的一片树林。胡慧姗纪念馆就建在里面,它以地震灾区最常见的坡顶救灾帐篷作为原型,外部红砖铺地,墙面采用民间最常用的抹灰砂浆;内墙刷成粉红色,摆放着女孩生前的各种用品。从一个圆形天窗洒进的光线,使这个小小空间纯洁而娇艳,也寓意灵魂进出的通道。参观者不能进入房间,却能透过一个反装的猫眼,窥见女孩短促的一生。
“用废墟材料做‘再生砖’,为普通女孩建纪念馆……都不像以往的设计那样受人委托,搜肠刮肚,而是涌浪一翻就在眼前。是我自己非做不可,这样做只因为我身在四川,又是个建筑师。”刘家琨说。
向上生长
刘家琨并不一开始就是天才的建筑师,他的经历质朴又从容,17岁那年下乡当知青,和农民一样在土里刨食;上大学前从未听说过“建筑学”,填志愿时连“仓库保管”和“皮革处理”都填了,“无非是一个知识青年想跳出农村找个工作”;毕业十多年间,他一度几乎完全放弃了建筑专业,主要精力和兴趣投到了热爱的文学上。
直到1993年,同学汤桦在上海的建筑个展,给了刘家琨很大震动:“原来建筑是这样有魅力的一件事,建筑师也可以办个展,中国的建筑时代要来了。”从此以后,用老友画家何多苓、诗人翟永明的话说,刘家琨“一夜突变”,成了建筑人。
重返建筑领域,也是顺应时代的召唤。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经济发展加速,无数建筑如雨后春笋般崛起,建筑师们因此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繁忙与机遇。几十年间,中国建筑师不断地迭代试错,从默默无闻,变成了世界建筑的一支新力量。
“中国这么大,文化这么丰富,思想上、方法上、文化上的那种多样性,是世界上名列前茅的,也是令国外同行羡慕的。”刘家琨说。
回归或许源于一瞬间的唤醒,但要将这份觉醒转化为图纸上的每一根线条、工地上的每一处细节,则需要经历无数个晨昏交替的坚守。刘家琨说,建筑师的职业缓慢而艰苦,既需要经年累月的沉淀,更离不开超乎寻常的耐心与定力。没有一夜成名的戏剧性跳跃,只有一步一个脚印的积累。
老友樊建川称赞他“特别特别勤奋”:“家琨一直在这条道路上攀登,在施工过程中,他不断地去现场,而且从不跟业主打招呼。在工地上他跟民工没啥两样,他要守着工地,看着设计从图纸变成现实。”
在办公室同样如此,画图、和同事们讨论方案,紧张的会议常常从早上持续到晚上,巨大的脑力和体力消耗,让刘家琨一有时间就想放空、发呆。“要不然也扛不住,建筑师也是体力活。”
文学实践在方法论层面也为他提供了重要的启迪与支撑:“对一个从文艺青年转身而来的建筑师来说,建筑学不止是学识和技术,而是常识加智慧。”
采访中刘家琨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本该这样”。在他看来,尊重地域特征、关注人文需求、追求与自然和谐共生、传承传统营造智慧、平衡功能与美学等,本应是建筑师的基本素养。
“世界上土地这么紧张,你盖个房子占一块,用那么多资源,因此建筑本质上是一项关乎长远的公共事业。它不仅要满足实用需求,更要承载历史记忆、延续文化脉络。所以建筑师本就应有社会责任、人文关怀,你得通过作品传达出来。”刘家琨说。
成都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的设计借鉴中国传统园林,在水体和石头之间寻求平衡。四川泸州市二郎镇天宝洞区域改造项目,融于天宝山郁郁葱葱的悬崖景观中。苏州御窑金砖博物馆的平檐和成都白鹭湾生态湿地揽翠阁的窗墙,重新构想了有数千年历史的中国阁楼的造型。
普利兹克奖评审词说:“他重新审视了中国传统,摒弃了怀旧与含糊,而是将其作为通往创新的跳板。他创造的这些全新建筑既是历史记录,也是基础设施;既是景观,也是非凡的公共空间。”
刘家琨用砖石筑就与自然相互依存的诗意建筑,诉说着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也传递着对生活的哲思。他用“接地气”的设计理念和用材,展现了现代建筑的一种可能,也传承了中国古老哲学中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智慧。
在刘家琨看来,建筑设计和写作、绘画等文艺形式在精神层面都有内在的相似:“建筑设计不只是我在现实生活中谋求功名利禄的工具,和文学爱好一样,它也是我漫游精神高峰和心灵深处的导游。这两样都是一辈子不够用的苦活,好处是可以让人一生向上。”
今年春天,普利兹克奖颁奖典礼将在阿拉伯联合酋长国阿布扎比卢浮宫举行,刘家琨将在这个颂扬人类创造力的建筑里,接受数百位来自全世界的建筑师、学者、评论家、策展人、业主和媒体的祝贺。他用40年的时间证明,扎根本土的实践,终会生长为参天大树。
记者手记
飘浮在成都市井上空的建筑文化路标
专访刘家琨,是我认为必须做的事情,有一个记者遇到好故事的本能冲动,也有一个普通人想了解建筑大师成功“秘诀”的好奇心。
家琨建筑设计事务所媒体助理发来的地址,让我足足盯了半分钟,才确定事务所在成都玉林的一栋居民楼里。
玉林,车水马龙,火锅飘香。这个成都人普遍认为最具烟火气的老社区,因赵雷的一首歌曲《成都》火遍大江南北,也是“白夜”“小酒馆”等文艺地标聚集的地方,鲜少有人留意到,这些著名文艺地标的设计师正是刘家琨。
酒吧的老板翟永明、张晓刚,是诗人、艺术家,也是刘家琨的多年好友,他们常常聚在一起听歌、读诗、闲聊……在玉林办公,很符合刘家琨“接地气”的个性,也的确是他认为最舒服方便的地方。
曾经有朋友就家里装修征求刘家琨的意见,刘家琨说:“公共建筑是皮鞋,兼顾实用和审美,而家要像拖鞋一样,舒服自在。”事务所某种意义上也是他的“家”,没有选择堂皇的写字楼,也是题中之义。
小区门卫听说是来找家琨老师的,满脸笑容地给我指了在哪栋楼。门口看起来老旧的小区,内里却另有“乾坤”,七弯八拐地停好车,还要走过一座桥,桥下小河里的水很浅,但不知名的蔓草却在水里生长得格外茂盛,婀娜地顺着水流的方向摇曳。
事务所就在小河旁八层建筑的六楼,狭小的电梯载着我悠悠地往上升,缓慢而稳当。出了电梯口,一个黑色工业风铁门出现在视野里,“家琨建筑”四个字十分低调。门没上锁,只有一只铃铛轻轻地作响,提醒主人有客到访。
出来接我的是年轻的媒体助理,她说还没到采访时间,先带我参观一下事务所。
这是一个由四套住宅打通改造而成的双层空间。若作为私人住宅,其面积可谓宽敞;然而作为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办公场所,却略显局促。不过这里却巧妙容纳了完整的功能分区:除了前台接待区、开放式办公区、艺术展示区、沙龙交流区、咖啡休闲区外,甚至还有极具设计感的几何造型厨房与餐厅,据说事务所每年都会在这儿举办“厨艺争霸赛”。
事务所更像一个充满设计灵感的“建筑实验室”,而非传统意义上的写字楼或者办公室。进到这里,仿佛踏入了一个被时光打磨过的空间。白色的墙面上还贴着足球世界杯的画报,地上是光滑的水泥地板,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香气,窗边摆着各种鲜花和植物,自然光透过窗户洒落下来,为整个空间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工作台上层层叠叠的图纸,线条与数据交织,从这里走向现实。角落里陈列的奖杯和证书,则默默见证着刘家琨多年来的坚持和追求。这里没有华丽的装饰,没有刻意的设计,有的只是最原始的建筑材料和最纯粹的空间感。
更让人惊喜的是,随处可见的建筑模型,是精妙绝伦的微缩世界,从博物馆、城市空间、商业建筑到城市规划馆等,每一件都凝聚着建筑师对空间和材料的思考,召唤着好奇心与探索欲。设计师别出心裁地在西村大院的模型上放置了一颗小钢珠,轻轻一放,钢珠便顺着狭长的步道欢快地滚动,仿佛赋予了建筑模型灵动的生命力,令人不禁莞尔。
事务所旁边还有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玉林颂”,既是展厅,也是建筑讲座、艺术沙龙的举办地。一年多来,“玉林颂”的展览聚焦于参展者具有启发性的工作和思考上,没有圈子,不论资排辈。大量作品、模型、珍贵手稿、项目相关文件、建筑师日志等,都曾在这里展出,多位建筑师和艺术、影视、文学等相关艺术家们在这里自由交流。据说不仅联络了设计院、独立工作室,很多媒体人、建筑爱好者也是这里的常客。
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总建筑师刘艺说:“玉林颂的出现,既是对小尺度文化空间的能量观察,更是对成都设计圈的集体画像和踊跃度测试。幸好有琨叔,幸好在玉林,有了仙气也有了烟火气,让人对这处飘浮在市井街巷上空的文化路标充满期待和向往。”
刚过午休时间,建筑师们已经准备开始工作了,这里人也不多,事务所的设计师加起来只有 20 人左右,大多数是年轻人。一只橘猫还蜷在凳子上酣睡,这是事务所收养的三只“喵星人”之一,资深“铲屎官”刘家琨站在饮水机旁边,向我招手。
就像艺术家何多苓那幅著名油画《第三代人》里描摹的一样,刘家琨有一张五官深邃的脸。只是时光流转 40 多年,他脸上曾经棱角分明的线条已然柔和,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岁月沉淀后的从容。
“刚听到得奖的消息,内心并没有太大激荡。”刘家琨语气平和,“非常高兴,但转头还是回到工作中。”在接下来的采访中,刘家琨带我走进了他的建筑世界。他谈到对建筑的理解,对材料的运用,对空间的把握,对人文精神的理解。他告诉我,建筑不仅仅是建造房屋,实现使用功能,更是创造一种审美,一种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方式。
在刘家琨建筑事务所的所见所闻,让我对建筑有了更深的理解。这里不仅仅是一个工作的地方,更是一个充满创造力和想象力的空间。在这里,我感受到了对生活的热爱,对审美的追求,对时间和空间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