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哪吒》票房的火热引起了许多人关于中国文学、中国文化的深入讨论。我在重读《西游记》续书时,亦有有趣的发现,尤其是《西游记》续作者对于香与妖邪的创造。清初《后西游记》《续西游记》在药物叙事及“病魔”的塑造上突破了《西游记》原著的设置。在续作中,“病魔”并不是一个总称,而成为了十分具体的、需要人类战胜的妖邪。《后西游记》《续西游记》还共享了“麝妖”作为新的妖魔,这个妖怪在《西游记》原著中并未出现。可见到了清初,民间香料的取得和运用已变得十分普遍。尤其是故事中取经人对于嗅觉的强调,出家人对于香的诱惑的警惕,均为世本《西游记》所未见。


清初的《后西游记》,共六卷四十回,不题作者之名,题“天花才子点评”,或“天花藏主人所作”。故事内容主要叙述取经人的后嗣重走西行路、求取真解的故事。《后西游记》第二十五回“莽和尚受风流罪过 俏佳人弄风月机关”中,出现了中药材“麝香”所幻化的麝妖,它以“麝香”为迷惑诱使取经人遇险,但险难套路几乎和《西游记》中情难的设置无异。从唐长老问:“怎这阵风这等馨香”,到猪一戒发现此地花开得格外艳丽,取经人已入魔境,唐长老说,“这一会香的一发浓了”,猪一戒向麝妖美妇人借宿,进入“异香满室”的温柔村,最后被孙悟空假扮猎户,声张是奉命捉拿麝鹿、割取脐香、去合春药为名吓退。可见此妖有情色迷幻药物的投射,被续书作者纳入到对取经人的情欲考验中。

清初的《续西游记》中同样写到了麝妖,且占据不少情节篇幅,却和《后西游记》的设定不太相同。《后西游记》是将捉拿麝鹿、割取脐香作为惩罚,《续西游记》则将人类与麋鹿的跨物种恩怨以更为现代的方式表现了出来,续作者有意无意间传达了对于捉麋鹿、取脐香的同情,是更具有十分现代的、动物保护意识的设定。如《续西游记》第八回“行者焚芸祛众蠹 悟能骗麝惹妖麋”,说的是取经人非常需要用香来祛除吃经文的蠹虫。但出家人不能使用麝香,不然就会惹来妖怪,可能是因为取得麝香的方式会伤害动物,不符合佛教的理念。开始时,孙悟空还不理解妖邪的来路,误以为是唐僧又动诗心,所以惹来妖怪。其实是因为八戒偷藏麝香,后被麝妖闻出味道,设计对取经人复仇:

三藏便问:“老客,百十担何物?”客人道:“是些香料、药材。”三藏道:“药材乃医家所用,倒是香料,我们僧人用的着。”客人道:“香料既是师父用的着,我袖中带了几宗样子与买香的看。”乃向袖中取出几包。三藏看了,却认得是沉檀速降、芸麝片脑等香,乃向客人说:“小僧路过僧人,无钱买香。”客人道:“出家人果是无钱,只是师父用的着,但凭中意者,小子奉送。”三藏道:“檀香可敬佛祖,小僧取些罢,余皆无处用。”行者忙接过包来,取了些芸香。三藏道:“徒弟,降香焚了,可供圣真。这芸香何用?”行者道:“徒弟自有用。”客人道:“这高徒取的,真有用。”只见八戒,把这香也闻,那香也闻,乃把麝香闻了又闻道:“我要这香罢。”三藏道:“悟能,这香不是我出家人用的。”八戒那里听,忙袖入衣内,不肯放手。行者道:“呆子,这香不是我们用的,快还了老客。”八戒没好气的道:“偏你们取的香便有用。”他被三藏、行者说的紧,只得放出袖来,却暗偷起几分,余皆还了客人。客人收了香包,说道:“要查货物担子去也。”临去,递一纸简儿与孙行者,说道:“别样香,焚以敬圣降真。惟芸香你取了,有个焚法,在这帖内。”行者方接简帖在手,客人飞走而去。行者乃与三藏看那帖儿上,乃是四句诗道:

不净根因魔作嚣,消除何用麝檀烧?

休思棒打伤生命,全仗芸烟却蠹妖。

行者见了诗意,方才说破道:“是了,是了,徒弟知这跟因,都是师父吟诗作句,引惹来的。我说此妖专残古籍,不是架上久堆,便是囊中陈腐。他若侵食了经典,更有无穷变化。”三藏听了,点首,叫八戒挑起经担,望前赶路。

——《续西游记》第八回

《续西游记》原书一百回,又称《新编续西游记》,题记为《新编绣像续西游记》,作者尚无定论。主要内容写唐僧四众取经东归途中一段经历。历来读者说《续西游记》不好看,也是因为它明确反对暴力,更接近于佛教故事。取经人的回程之路并不顺利,在细节设定上,妖怪们觊觎的对象,从唐僧的身上转移到了五圣取回的经卷上。蠹妖总想吃字、偷窃经担经卷,取经人的任务从降妖伏魔替换为保卫经担。《续西游记》第八回详细叙述了麝妖的身世。原来它们与采药人有一段跨物种的恩怨,八戒偷香照应着采药人偷麝香,形成了《西游记》原著中未曾出现过的新型险难,即“香难”,背后隐藏着人类中心主义背景下采药人与动物之间的尖锐矛盾:

有一大鹿,称为老麋。他产了一个小鹿孙,赶分出在天竺山幽谷里。这小鹿远离老麋,风流情况,遇有个山行的妇女怀春,他动了邪心,变了一个吉士诱他,事又未遂,偶在石畔倦卧,被一个采药的人见了,把他脐内麝香窃去。他失了宝,恹恹成病,寻医不效。老麋知道此情,乃向众鹿道:“小鹿在远山谷内害病,医治不痊。如今须守候灵山,有下来的仙佛菩萨,求他救治,或者好了,也未可知。”众小鹿道:“有理,有理。”正议论间,只闻一阵微风,刮了些麝香气味到洞口来。众鹿闻得,正是气味相投,心情感动,乃道:“香气逼来,莫不是窃小鹿的盗贼经过此岗?”

——《续西游记》第八回

由此可见,“麝香”、“麝妖”同时在明末清初两部《西游记》续书中出现。取经人详细讨论到了香的取用方式,且对这一物品有了险难的联想。“麝”,始载于《山海经》,其记载:“麝似獐而小,有香”,在《神农本草经》中,“麝香,味辛温,主辟恶气,杀鬼精恶,温虐,蛊毒,痫痓,去三虫。久服除邪,不梦寤魇寐,生川谷。”仅记载了麝主要分布在山川山谷等环境,未对具体分布地、原动物及药材性状等做出详细描述。北宋时期,《本草图经》言“麝香,出中台山谷及益州、雍州山中,今陕西(今陕西、甘肃、宁夏以及湖北西部等地)、益(今四川省成都)、利(今四川广元)、河东(今山西全省)诸路山中皆有之,而秦州(今甘肃省天水)、文州(今甘肃文县一带)、诸蛮(西南及西北各少数民族聚居地)中尤多……此物极难得真。蛮人采得,以一子香,刮取皮膜,杂内余物,裹以四足膝皮,共作五子。而土人买得,又复分糅一为二、三,其伪可知。唯生得之,乃当全真耳。蕲(湖北蕲春县)、光山(今属河南省)中或时亦有,然其香绝小,一子才若弹丸,往往是真香,盖彼人不甚能作伪尔。” 《经典名方中麝香的本草考证》一文中,则更为科学和详细整理了历代本草、医籍、方书、近现代文献资料中对麝原动物及药材的名称、基原、麝种类演变、产地、质量、采收加工、炮制、性味归经、功能主治及毒性禁忌等。可见麝香的取得,需要动物活体作为药材的原料,这就涉及古代跨物种之间的生态伦理问题及与佛教思想的冲突。我们用现代的观点来看,也许在当时,人类对麝香的需求,已经严重影响到了麝鹿的生态足迹。这为创作小说提供了矛盾冲突的可能性,表现为《续西游记》中,麝妖决定为小鹿复仇:

不想八戒身边麝香透出。麝妖闻得,乃问道:“师父,你身上何物喷香?”八戒道:“是件巧处得来的宝贝香儿。”麋妖听得,怒从心起,想道:“小鹿脐下之香,乃是他往时窃去,致害小鹿生灾害病,此仇怎肯干休。”

——《续西游记》第八回

麝妖想出的办法,就是“他盗我孙之宝,我遂骗他之经”。最后小鹿的身体是由灵芝治好的。《续西游记》第十回“两僧人抵换经担 众老妖庆会灵芝”中,出现了另一种治病的重要植物药材“灵芝”。且老麋妖的四个朋友大树岗古柏老、长年涧灵龟老、南山头峰五老、北山后玄鹤老一起商量着要去偷窃唐僧的真经,因为“我们若得解悟了,可以与天齐寿”。可见灵芝的效用虽能治重病,却不能与天齐寿。唐僧肉已经吃不了了,但唐僧取回的真经延续/替换了长生不老的效用,成了西游故事中新妖魔的争夺对象。

仔细读来,我们会发现《续西游记》的医疗表达不止于此。又如第九十四回“八戒显法降假妖 行者变尼明正道”中,尼僧提到:“近日来风寒暑湿,这村里大家小户男男女女,都有些灾疾不安。”三藏道:“何不服药医疗?”尼僧说:“医多不效”……行者道:“师父,你们不知,疾病趁虚而入。这往来客商多有不知保爱的,形体亏损,兼且利名得失撄心,多招邪感。我同师父们出家和尚,利名既无关系,形体原无亏欠,怕甚疾病沾连?老孙还有医方、法术,专治怪症,且善祈禳”,点出了名利心与形体亏损之间的因果关系,唐僧对孙悟空的看法表达了部分赞同:“三藏道:悟空,我也是这个主意,只是医、方法术,与你的不同”。第九十五回“拜礼真经驱病患 积成阳气散阴邪”中,取经人要找一座小庙借宿,比丘提出“除非列位能医”,作为借宿的条件。行者乃说道:“当年也曾尝百草,识得谁凉谁温好。寒热须教对症医,补泻必从虚实者。望闻问切有仙传,风寒温暑知分晓。果然神圣大方家,不是凡庸没工巧。大病两服保生丸,轻邪一剂麻黄表。还有延龄固本膏,无病服来永不老”。这段话回应了世本《西游记》中唐僧对于孙悟空医学知识的怀疑。实际上这一难说的是这村家多病,只因作恶,招惹了邪魔——即病魔。猪八戒最后是服用了比丘提供的菩提子,把病魔逐出腹肠。可以说,《续西游记》中的“病魔”已十分物质化、具体化。无论是灵芝还是菩提子,都“不须吃下,只一闻他香味,千病千愈”。这种治疗方法和服药特色,也是《续西游记》值得注意的医学表达。三藏消灾除病的方法则稍有不同,是礼拜真经三日。此处故事情节看似简单,仔细想来却具有复杂的文化内涵。例如佛教进入中国后,对中国人的疾病观和羞耻感的影响,我们会认为生病和作恶报应的关系等等,都能在故事中找到对应的痕迹。


《西游补》作者董说所著《非烟香法》

那么,《西游记》更著名的续书《西游补》中有没有与“香”有关的故事呢?《西游补》中虽然没有特别明确的医疗表达,但近年《西游补》及其作者明人董说的研究成果,有不少都讨论到相关的话题。如许晖林以从董说《非烟香法》中发明的“水蒸香”癖好,探究董说对于时代易变之际“故国之物”的留恋。


《非烟香法》《宣炉博论》收入于《美术丛书》

杨建国则想突破《非烟香法》作为治疗抑郁之方、安抚亡国之痛的理解,将“香法之变”回归到身体感知本身。在文章里,杨建国的论述也间接为《后西游记》《续西游记》中的“香医”找到了相应的理论依据,即李时珍《本草纲目》之“气味阴阳”和董说的《香医》及《本草释略》。在《后西游记》《续西游记》中都曾多次出现取经人通过嗅觉感受到香味或者异味,因为疏失或无法识别使用禁忌从而惹来新的险难。如《续西游记》第八回:

正说间,忽闻得一阵腥气。八戒道:“师父,是那里腥气?”三藏闻一闻,也道:“是甚么腥气?”行者道:“想是此处人家捕鱼,是鱼腥气。”三藏道:“怎得些香来,解一解秽便好。”沙僧道:“经担上还有些芸香,只是那里取火?”八戒道:“不消火,我有些麝香在此。”乃从腰取出,自己闻一闻,道:“香,香!”双手递与唐僧道:“师父,大家闻一闻儿,解解腥气。”唐僧见了,道:“师弟既已还了客商,麝香如何尚有?”三藏道:“想是八戒未曾还那香客。”八戒道:“是我欺瞒他几分儿。”三藏道:“徒弟,这是明瞒暗骗了。”三藏只说这个“骗”字儿,便生出一种骗经的妖孽。

可见什么人用什么香、如何使用、使用时涉及什么器物、使用过失会惹来什么麻烦,对于明清之际的小说创作者来说,尤其是续书作者来说,是一件可以被二创加以利用的契机。因嗅觉所打开的通往各种层次的意识通道及其背后的文化意涵,是明本《西游记》中从未讨论到的知识,在《西游记》续书中,却有了世俗化的展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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