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不玩游戏的人,也知道又有一个“悟空”横空出世了——“你们一定都听过关于他的故事。有人说,他帮唐僧取到了真经,封了斗战胜佛,从此留在了灵山。也有人说,那个成佛的根本不是他,真正的他,早就死在了西行路上。还有人说,‘西游’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他只不过是说书人杜撰的一只猴子。”


国产3A游戏大作《黑神话:悟空》。

这段话,来自国产3A游戏大作《黑神话:悟空》。游戏的火爆,其周边效应之一,就是带动了《西游记》原著的阅读:在微信读书,《西游记》及今何在所著的《悟空传》登上热搜榜;在亚马逊,英文版《西游记》销量快速增长。

如果采信《西游记》百回本初刻版在明朝嘉靖初年出现的说法,《西游记》成书至少有500年了。500年前成形的“西游”故事,尤其是其中最为光彩照人的孙悟空的形象,在进入现代乃至后现代语境后,通过影视剧、同人文、动漫、游戏等媒介得以再现,依然能引发共鸣,足以说明,这个IP是具有蓬勃的文化生命力的。

真正的英雄主义

《西游记》的故事,始于“天地精华所生”的石猴跃过瀑布,发现了水帘洞这一花果山福地。就好比哈利·波特穿过9¾站台,从现实世界进入魔法世界,石猴这一跃,预示着读者即将进入的,不是唐三藏原型玄奘所处的年代,而是一个人与妖、魔、鬼、仙、佛、神共存的神话世界。

既然是神话世界,角色各有神通,就可以展开天马行空的想象,为后世的影像化改编提供了空间;而这个神话世界看似虚无缥缈,实则是世俗世界的映射,就像鲁迅所说的“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也就便于让读者代入其中,从个人成长、团队协作、人际关系、人情世故等方面进行新的解读和演绎。


86版《西游记》。

以孙悟空为例,从无名石猴到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再到取经路上的孙行者,他的成长,亦即一个人逐渐社会化的过程:起初的石猴,“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象征的是人类童年期;石猴不满于现状,有了烦恼(或曰欲望),就有了拜师学艺的动力——在进入社会前,须学习各种知识和技能;

得名“孙悟空”,有了七十二变的本事,在龙宫收了金箍棒这个重要装备,有了和牛魔王等哥们儿啸聚山林的胆气——就像大佬们的车库创业;进入天庭,当了弼马温——相当于被大厂收编;大闹天宫,被镇压在五指山下——有个性、有能力的员工公然单挑大boss,但大boss还是大boss;被观世音菩萨安排,戴上金箍,保护唐三藏去西天取经——改换赛道,进入新公司,leader放手不管,同事摆烂,自己则成了拓荒牛。

虽然自封为“美猴王”,但至少从外形来看,孙悟空并不像个大英雄——牛魔王说他“身不满四尺”,宝象国公主说他是“一个筋多骨少的瘦鬼”。然而,英雄不论相貌和出身,法国思想家罗曼·罗兰更在《巨人三传》(即《贝多芬传》《米开朗琪罗传》《托尔斯泰传》)中如此定义英雄:他们“并非以思想或强力称雄的人,而只是靠心灵而伟大的人”。

在罗曼·罗兰看来,英雄不是为个别生活目的、为取得巨大成就而进行斗争的人,而是为整体、为生活本身进行斗争。他写道:“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便是注视世界的真面目——并且爱世界。”


(图/86版《西游记》)

孙悟空就是罗曼·罗兰所称的、努力克服生活中的各种繁难和阻碍的人。他勇于体验这一切,仿佛是通过对他的英雄资格的一种审查。《巨人三传》译者傅雷的一个总结也适用于孙悟空——“坚忍、奋斗、敢于向神明挑战的大勇主义”。

今何在于《悟空传》中所塑造的孙悟空形象,也与此说贴合。这本书的第一个场景,设置为师徒四人被一片密林拦住去路,唐僧说自己饿了,要求孙悟空去找些吃的来。孙悟空回答,自己正忙着看晚霞。“‘你不觉得这晚霞很美吗?’孙悟空说,眼睛还望着天边,‘我只有看看这个,才能每天坚持向西走下去啊。’”

“大话西游”式颠覆

在四大名著中,《西游记》可以说是被翻拍、被改编最多的作品。其中,1986年央视版电视剧《西游记》影响深远,堪称“独生子女一代”的“西游”启蒙。唐僧信念虔诚又面软犹豫,孙悟空叛逆不羁且机智幽默,猪八戒贪吃好色兼目光短浅,沙悟净身无长处但勤能补拙,白龙马在危难当头能挺身而出——师徒四人加一马这“取经五人组”的形象,也就此在人们的脑海中定格。

也因此,1995年上映的“无厘头”的《大话西游》,对很多人而言,意味着一种观念及观感的颠覆。学者白惠元在一次受访中表示:“几年之内,先是央视版《西游记》为我们树起了(孙悟空的)英雄偶像,后经由周星驰《大话西游》将其拆毁。”


1995年上映的周星驰版《大话西游》。(图/《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

白惠元还准确地记得他第一次“遭遇”《大话西游》的时间点——1997年春节,CCTV-6重播《大话西游》。“孙悟空成了有七情六欲的山贼,困于挣不脱逃不过的世俗羁绊,最终变得‘好像一条狗’,这个故事唤起了我对应试教育体制最初的绝望。”白惠元回忆道。

实际上,根据张立宪等人编著的《大话西游宝典》中的梳理,《大话西游》在内地上映时,票房惨败:各个电影公司的发行经理觉得它“太吵太闹”,表示不看好;有观众排长队进场,还没看完就骂骂咧咧大呼上当。

看惯了六小龄童扮演的齐天大圣,人们难以接受周星驰演绎的新版大圣;而且,默认母胎单身的孙悟空,怎么就谈起了恋爱?还有罗家英出演的“长气”(啰唆)唐僧,导演刘镇伟亲自客串的菩提老祖,都怪得不能再怪了——菩提老祖化成一串葡萄出现是怎么回事!禁止方言谐音梗!

《大话西游》形成热潮,是它跟青年亚文化结合之后。北京电影学院可以说是其中一处重要传播点,大学生们发现,《大话西游》的台词可以跟日常无缝对接。比如,当有人问自己为什么爱看《大话西游》时,可以这样回答:“爱一部电影需要理由吗?不需要吗?需要吗?……大家不过是研究研究嘛,干吗那么认真呢?”


(图/《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

到了2013年上映的《西游·降魔篇》,孙悟空的形象,变成了带有“兽性”的魔王。白惠元发现,很多网友认为这个孙悟空更符合原著,这让他感到震惊,情感上也难以接受。在他看来,孙悟空“魔化”的直接原因是数码转型与3D技术,观众想要有冲击力的、“值回票价”的视觉体验,于是,孙悟空变成了“金刚”。

在西方文化谱系中,魔王、怪兽象征着邪恶的异己力量,是绝对的他者;“驱魔人”则是征服者。因此,白惠元认为,《西游·降魔篇》从“驱魔人”视角出发,唐僧的终极目标是驯化孙悟空这个怪兽。就此,“我们与社会权力结构达成了共谋——我们将曾经的‘反抗者’改写为丑角,进而丧失了另类选择的可能性”。

《西游记》IP的现代性

《黑神话:悟空》推出时,《红楼梦之金玉良缘》也正在播映。这两大IP的最新衍生产品,评价不一,一名游戏业内人士认为,相较而言,《红楼梦》IP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乏现代性。


《红楼梦之金玉良缘》剧照。

“用鲍德里亚的体系来对照,《红楼梦》的IP产品始终处于第一序列和第二序列之间,差一点的就是仿造,好一点的也不过是生产,始终让人在观赏。而《西游记》的IP产品却一直在第三序列,不但可以嵌入各种后现代场景,连接更多时代情感,更可以裹挟更多人来构建一个共同参与的‘超真实世界’。”该业内人士写道。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何谓鲍德里亚的“拟像三序列”:第一序列为仿造,是从文艺复兴到工业革命时期的主导模式;第二序列为生产,是工业时代的主导模式;第三序列是仿真,是被代码所主宰的当下的主导模式。

为什么《西游记》能够嵌入各种后现代场景?举个例子,《西游记》所采用的是游历型结构,取经五人组一路西行,需面对“九九八十一难”,小团体内部还不时有摩擦与矛盾。前者使全书保持了惊心动魄、引人入胜的吸引力,也有明确的目的指向;后者使情节围绕核心人物展开,具有内在的连贯性,同时能看到人物的成长。所以,无论是把它改编成公路片还是成长小说,都毫不违和。


TVB版《西游记》(1996)剧照。

2006年,斯皮尔伯格曾表示,打算把《西游记》拍成一部公路片。但时至今日,我们还没有等到这部公路片。为此,传媒人王小峰写了一篇文章,“脑补”斯皮尔伯格会怎样拍《西游记》:故事从“三打白骨精”切入,先简单交代师徒四人的来历,接着白骨精出现,紧张氛围有了,情节脉络也就此铺开;孙悟空和猪八戒这对喜剧CP,他们的戏份就像在表演脱口秀;唐僧虽然没人喜欢,但他的角色很重要,他就像《野鹅敢死队》那个非洲元首林班尼,作用是推动剧情……

虽说是虚构,但有些点子没准对打算改编《西游记》的导演有所帮助,比如孙悟空和猪八戒的喜剧CP设定,应该挺有梗的。


《西游归来》。这幅画作是画家对师徒四人的一种现代演绎。(图/陈建周)

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里说,如果读屠格涅夫的《父与子》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恶魔》,“就不能不思索这些书中的人物是如何继续一路转世投胎,一直到我们这个时代”。读《西游记》同样如此,以孙悟空为代表的这些数百年前的人物,被一代又一代的读者认知、了解并认同,就好像他们穿越而来,投身到我们的时代。

所以,就像在《西游ABC》中,孙悟空变成大叔,结婚生子,又有什么不可呢?这样的孙悟空,反而在情感上离我们更近了。

作者 桃子酱

编辑 苏炜

运营 小野

排版 杨玮敏

题图 86版《西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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