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估计每一所中学,都有一段关于肠子的“校园传说”——
“某学生被欺负惨了,从书包里掏刀捅人,肠子都捅出来了。”
我就是这个传说的见证者。
一位被逼下跪的同学,捅了所谓的校园霸王,他能从哪拿刀呢,学生全身上下也只有书包。那一年我们上学跟过地铁安检一样,都得翻包确认违禁品。
后来,那个同学为何捅人的原因,在传言中慢慢淡忘,大家只记住了:书包里的刀,搂不住的肠子。
今天的故事,就是一起发生在校园里,故事里也有一个书包,包里藏着凶具,凶具酝酿一出骇人的血案。
未成年检察官郭辞沙使出全力,只为一件事,就是让当地所有人孩子和家长知道:“除了血案,我们还需要记住一些更重要的东西。”
去年12月,我走出未成年检察官办公室,来到一所初中,递给一位男孩一把刀。
我叮嘱男孩:“等会照着他的肚子刺下去,要用力,拔出来之后记得再多刺几刀。”男孩穿着初中校服,很乖的样子,对我点点头,接过刀,握紧刀把就向另一个男生走过去。
他面目变得狰狞,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为什么欺负我?为什么?!”
“我没有做错什么,是你们逼我的!”他喊出这句话时哭了,用“刀”插进另一个男生的肚子。
他动作不停,拔出刀,不断挥砍。
台下900个观众传出惊叫,我看见有女生捂住嘴,生怕打扰了台上的演出。
这是一场我代表检察院未成年检查部门的话剧,在初中校园里对所有孩子演出。而台上这一幕,正是不久前另一所学校发生的真实惨案——12岁男生小轩,为了一朵花,在全校3000名师生面前,持刀砍杀同学。
我作为亲手办理这桩案件的检察官,将小轩处理后,内心却没得到平静,反而因为接触了他陷入了更深的梦魇。我不知道能为这个孩子做些什么,辗转反侧数夜,我决定为他,为他这样的孩子们办一场话剧。
我要把这个被欺辱的,被轻视的,被逼迫刀举起刀的故事,复原给这个世界。
并告诉每个人:“事情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第一次见到小轩是在“专门学校”。
我市的专门学校坐落在一个偏僻郊区,学校旁边是座小山丘,山上种满了荔枝树和龙眼树。
从外面看学校有两栋楼,每栋楼都不高,只有四五层,学校门口有保安亭,看起来跟一般的学校没啥区别。保安得知我们的来意后,指指后面说:“矫治楼在那边” 。
随着保安的指示,我们开车经过一段大约50米的荒地,这才看到还有一栋三层小楼矗立在后面。
校长带着我们走进一个大铁门,铁门过后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两边的门卫穿着迷彩服,腰间别电棍和对讲机,校长说这栋楼是武警负责警卫。走了几步,来到铁栅栏前,校长刷脸打开一扇小门,示意我们进去,里边还有警察在负责守卫。
这种外门武警,内门警察的设置我只在看守所和监狱看到过。
校长边走边解释,这里曾收过一些不良行为学生,但因为缺乏专业力量,矫治效果不好被停止了。直到去年底才定下来,由公安局派警察进驻学校,拨了一栋楼收容有过严重不良行为的未成年人。校长和其中几个老师都是在职民警,他自己甚至还曾是看守所副所长,对改造和教育犯人有丰富经验。
校长说既然名字叫专门学校,肯定是要学习知识的,只是这所学校里面的学生主要是学习遵规守纪和法律知识。这所学校只有一个教学目的:让这些青少年出去之后不再违法犯罪。
校长也很务实,给我们透底说,这所学校刚刚运行,场地和师资严重不足,这些学生出去之后再次违法犯罪率仍然很高。“让他们不再违法犯罪”实际上是个梦想,现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所以才邀请我们来讲课了。
领导给我派的这个活,不单是让我来专门学校讲法治课,还要邀请人大代表来旁听,我反感这种作秀。而且之前来讲过课的社工说过,这帮孩子“根本带不动”, 上课乱讲话。
呵,一个个身上背7、8个治安处罚的孩子,进派出所跟回老家似的,怎么可能乖乖听课呢?
没想到,我进门就听到一声响亮的“起立、敬礼,老师好!”
几十个男孩穿着统一的迷彩服,一起站起来问好,中气十足。看起来训练有素,没有想象中的吊儿郎当,比我之前去过的任何一个普通班级都响亮整齐。
第一节课我给他们讲青少年经常触犯的罪名,比如寻衅滋事罪、强制侮辱罪、盗窃罪等等。第二节课是现场测试——抢答比赛。我来说现实中发生的案例,他们来抢答涉及到了什么罪名。
我的课堂一向互动性很强,也不要求学生绝对安静,我希望和他们是自由交流的状态。
这帮男生放松之后就“原形毕露”,有的斜靠着椅背,有的腿伸出座位,有的侧身坐着方便和同学讨论,但他们会随着我的讲述露出好奇和遗憾等表情,连两个手臂上满是纹身的花臂男孩都积极举手发言。
这帮人当中,只有一个男孩虽然在微笑,但状态游离在课堂之外。
他戴着一副眼镜,肤色被晒成小麦色,脸小小的,长得很俊秀。
他把迷彩服的拉链,规规矩矩地拉到下巴底下,不像其他男生嫌热衣领半敞开。当我讲到好笑的案例,其他学生哄堂大笑,他虽然跟着笑,但手上还拿着一张报纸,似看非看的眼神。
校长告诉我这个男孩叫小轩,是这帮男孩中唯一一个小学六年级在校学生,其他男孩都是辍学后在社会上混,有因为多次盗窃进来的,有贩卖毒品进来的,前科累累。
“但还数小轩危险性最大,上面领导都批了字”校长压低声音告诉我。
小轩虽然长相斯文,却是被警察连夜送进专门学校关起来的人,他是这帮劣迹男孩中最“凶残”的一个。
他就是那个在全校3000名学生的眼皮底下,想要疯狂砍杀同班同学的12岁男孩。
当时周围的学生吓得四散奔逃,被害人一路被砍一路逃跑,长长的走廊上洒下一滩滩血迹,闻声赶来的女老师压根拦不住,最后两三个男老师赶来硬是把他压在地上,才夺下他手里的刀,抢救出了受害者。
小轩在专门学校被矫治教育了大半年,等他出来的时候,同班同学刚好小学毕业即将升入初中一年级。
因为他是我们辖区的,我想评估他还会不会违法犯罪,也想知道他和父母知道怎么应对校园欺凌了没有,于是趁着暑假想约见这个孩子,结果还约不上。
我先是打电话给他爸爸,他爸爸说他不懂这些,他在外面开货车,这孩子是跟妈的,让我跟他妈妈联系。他妈妈说小轩在上全日制补习班,每天早出晚归,因为在专门学校大半年耽误太多功课,想趁暑假补回来。
终于见到他时已经快要开学,我这才详细了解到小轩为何要砍伤同学。
小轩比较内向,喜欢安静,又不太擅长运动,在班上没有关系特别好的朋友,成绩中等偏下,是那种没什么存在感的男生。
大概从四年级开始,班上有一个性格特别活跃的男生喜欢拿小轩开玩笑,给他起外号“呆头鹅”,说小轩戴着眼镜,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小轩虽然不喜欢这个外号,但也拿这个男生莫可奈何。
渐渐地,这个外号传开了,迅速成为全班同学枯燥学生生活的笑料。
这个男生的几个好朋友从小轩座位旁边经过,一人拍一下他的脑袋,大喊一声“呆头”,下一个人再拍一下接着喊“大鹅哥”。其他同学觉得好玩,也跟着一起又笑又叫。
小轩尝试过回嘴,他们就一人一句,攻击小轩成绩不好,长得矮等等。小轩气得动手,他们就一起拳打脚踢,根本无法反抗。
小轩也向班主任老师求助过,老师批评这些男生不能乱开玩笑,但是老师不疼不痒的批评完全没有起到阻止的效果。现在的学生们多精啊,他们看出来了,老师不会对这种“玩笑”较真。
久而久之,小轩似乎成了班上的“小丑”,谁都可以逮着他“刺”两句,而且谁的俏皮话说的搞笑,班上应和的笑声就越热烈,说俏皮话的同学好像得了奖励似的得意。
我有点惊奇,我说看你这身高快一米六了吧,比我同岁的儿子高多了。他们凭什么嘲笑你矮?
小轩说反正他们就是找得到说的,其中有个男生嘴巴特别“贱”。
我说那你也骂他呗,谁没长嘴啊。
小轩说骂不过他们,自己嘴巴本来就笨,他们五六个人是一个小团体,会互相帮忙。
我给他出主意,你不会骂的时候就说:“骂别人就是骂自己,骂别人就是骂自己,一直重复。”这招是从我儿子那里学来的。
小轩说有时候他们玩得兴起会动手把他推来推去,像推皮球一样。如果小轩反抗,他们就把小轩骑在地上,根本反抗不了。还会说很多难听话。
我问他什么难听话,他沉默了一下憋出一句“垃圾、人机”。
我追问还有吗?
小轩垂下眼皮掩盖住那一抹湿润,他摇摇头说:“我不想说。”
我理解他不想再提那些令他无比难堪和伤心的话。
我问:“他们四年级开始骂你,为什么你六年级的时候突然想要砍伤他呢?”
小轩冷哼着,似乎是要纠正我的说法那样讲:“我本来是想杀了他。”
这一年的母亲节成了压倒小轩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轩的父亲常年在外跑大货车帮人拉货,一年到头难得回家,即使回到家和儿子也很少交流。小轩在家与母亲和年幼的妹妹相依为命。他从小就特别依恋母亲。
他买了一束花想要送给母亲,考虑到鲜花保存不久不实用,他选了一盆很逼真的郁金香,翠绿修长的叶子簇拥着粉红、粉黄的花苞,漂亮极了。老板告诉他郁金香的花语是“永久的爱”。
那个嘴巴特别“贱”的男同学,看到小轩买的花哈哈大笑,还招呼其他人来围观,说:“塑料花?塑料花是送给死人的,原来你妈是死人,你要去给她上坟啊?”
其他同学跟着起哄,笑得前仰后合,连斯文的女同学也捂嘴偷笑。
小轩看着周围一张张嘲笑的脸,只感觉脑子轰地一声炸开。他抓住男同学领子就是一拳,却反被战斗力更强的男同学按在地上扇耳光。他的头被对方压在水泥地上,奋力挣扎却无用,脸被粗粝的水泥划出血痕。
他像一只被困已久的野兽崽子,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想要骑在他身上让“贱嘴”消失。
半个月之后,周一早上是例行升旗时间,全校3000多名师生将齐聚在操场上。小轩的班级在一楼,眼看着其他班级都陆续在操场上排好队,班主任老师急着招呼全班同学在走廊上排好队伍,向操场方向走。
趁着走廊上乱哄哄,小轩从怀里抽出一把刀扑向那个嘴“贱”的男同学。
男同学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手臂上已经被砍了两刀,鲜红的血液顺着手臂滴在地上。这把刀,是小轩妈妈新买的菜刀,刀刃锋利,木色的刀把上白色的标签还挂在上面,这把刀已经藏在小轩书包里好几天了。
处理这个案件的民警一边给我描述当时的场景,一边“啧啧啧”地表示遗憾。
我知道,他跟我一样都觉得本不该发生这样的惨案。
我问小轩:“你砍他之前的半个月为什么不告诉老师和你父母,让他们来帮助你?”
小轩说:“我跟他们说过的。”
正好那段时间学校例行发问卷调查有无学生欺凌现象,小轩就把受到男同学辱骂殴打的事情写在了问卷上。
我急忙点头说,你这样做就对了,老师处理了吗?
小轩说老师就把那个男同学叫出去教育了几句,后来,对方连一个道歉都没有说。
我长叹一口气,问:“那你妈妈呢?怎么说?”
小轩低头不吭声了。
无奈之下,我让助理带小轩出去喝点水,让小轩妈妈进来。
小轩妈妈说:“他跟我说了他同学骂我的事情,我安慰他说妈妈都不计较了,你也别往心里去了,别理他。”
我着急地追问:“但他那时都想杀人了,你知道吗?”小轩妈妈说只以为是孩子的气话,她还说了解自己的儿子,是一个善良的人,不会是坏孩子的。
小轩妈妈接着说:“检察官,我已经教育过小轩了,他已经答应我以后做事不要那么冲动,凡事要考虑后果。被砍伤的男同学手还在做复健,应该能恢复,我们家也借钱赔偿了对方10万元。”
小轩妈妈可能怕我对小轩印象不好,急切地想表明小轩已经吸取教训、改过自新。
我转头问刚坐下的小轩,对刺伤同学,自己被送去专门学校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小轩说是自己冲动了,那办个月想了又想,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想要杀死对方的心情。
小轩说着,居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笑着说:“其实我应该再忍一忍的,反正还有几个月就小学毕业了,以后也不会跟他同班。”
“忍一忍?难道你们从这件事里面吸取的教训就只是忍一忍吗?”我指着小轩,转头又质问他的妈妈:“你不觉得你欠你儿子一句道歉吗?你儿子被人语言霸凌了快两年,却求助无门,你尽到保护他的责任了吗?”
小轩妈妈惊呆了,她可能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有这样的问题。
小轩猛地把脸别到一边,露出的半边脸上眼眶湿了,但没有掉落一滴泪。他到现在还在强忍着。
我气不打一处来,说:“你为什么不去找老师解决这个事情?你们老师也是,明明跟她反映了被欺凌,她却连让对方最基本的道歉都没有!这个老师是不是特别不负责任?”
小轩妈妈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他们是五年级换的这个女老师,很年轻但负责,经常鼓励小轩认真学习,小轩这一年成绩进步了很多,眼看着就要起飞了,没想到出了这个事情。”
我陷入沉思。
小轩妈妈无疑是个疼爱孩子的好母亲,不然,她的孩子也不会因为一束要赠与她的花而愤怒。
而那个老师,也是家长眼中的好老师,但悲剧为什么还是发生了呢?
我试着跟小轩妈妈解释一件事。
成绩进步是一个方面,孩子在学校是否开心也很重要,不信去看看,医院天天排着多少抑郁症学生?
我甚至拿自己举例,我儿子就被一个男生打过,那个男生妈妈还是学校老师,班主任可能碍于同事情面不好多说。我直接联系男生妈妈,先礼后兵,请她管一下孩子,不然我就去找校长。
第二天,那男生就带了一个很漂亮的小机器人给我儿子道歉,后来我儿子和那个男生还在一起玩。
我跟小轩妈妈强调:“遇到校园欺凌,母亲一定要站到儿子前面保护好他,这是你的责任,你可以去找老师解决问题,解决不了就去找校长,再不行就去教育局。”
小轩妈妈听得很认真,但面露难色说:“二年级的时候有同学打小轩,我就去找过老师,可老师说没有这回事,反而对我儿子态度更差了,觉得家长事儿多”。
原来小轩妈妈这次没向老师反映塑料花的事,是担心老去麻烦老师,老师会不高兴,反而对儿子不好!
我听得火大,拍着桌子说:“那就任由你儿子被人欺负吗?哪个老师敢明目张胆地不处理学生欺凌还报复学生,你就把微信截图,把通话录音,我帮你向教育局反映。”
对谈结束后,小轩妈妈带着孩子走了,而我还在情绪中走不出来。
检察官这个职业,能接触很多校园欺凌案件。成年人打架就是真刀真枪地拳打脚踢。而相当一部分未成年人,却喜欢让人跪下来扇耳光、吃屎喝尿、扒衣服拍裸照,怎么折辱怎么来。
从某些方面来说,未成年人的恶比成年人更大,因为无知和纵容,会暴露出人类的兽性。
小轩这个案件给我的触动在于,我见过不少三观不正的奇葩家长,在他们的影响下,孩子变得无知无畏。但我没想过,一些“好家长“、”好老师“也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客观上是他们的失职,才导致小轩这样的好孩子,走上了用暴力反抗暴力的违法之路。
这些年来,我们不遗余力地进学校搞法治讲座,孩子们倒是已经学会告诉老师和家长自己被欺负了。那么现在,是不是我们要重新开一堂课,让那些老师和家长知道,这样一场对抗霸凌的战争,该你们上场了?
但要做到这样一件事太难了。
我所在的城市是一个新发展的城市,每个人的忙碌状态超乎常人想象,比如我们检察机关,都可以说是全国人均办案量最多的检察机关之一。那些家长也是如此,在岗位上连轴转已是常态,过去需要大人一起来上课,就有许多人说,还要上班养家啊,哪能有空。
最终我想到了一个形式。
如果成了,不仅能让家长愿意来,而且能让他们亲眼目睹,在学校里,他们的孩子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我打算排一出校园欺凌的话剧。
就用小轩的这桩真实案件做底子,演出来,让家长和老师亲眼看、亲耳听、近距离感受。我要让这些老师和家长们好好想一想,他们是不是跟话剧里面的角色一样,到底有没有尽到保护孩子的责任?
人,只有看到痛苦,才会不再漠视,才会回应那些孩子的求救声。
而且一说讲课,大家都觉得乏味,找理由说要上班。但话剧,能演绎出冲突和矛盾,让人看得开心,在笑声中有所思索。说不定那些很“忙”的大人们,能够更加愿意为此抽出时间。
话剧计划刚开始显得很顺利。领导很支持,亲自带队考察合作学校。这学校有一个戏剧团队。我们谈得很顺利,由学校出面申请市级“金点子计划”,该计划如果申请成功可以得到50万元支持经费。
可惜的是申请交上去之后再也没有回音。
我早早就把几个关于校园欺凌的真实案例交给话剧团长,指望他们可以先创作出精彩剧本,但每次催问都石沉大海。校长被我催急了,不得不告诉我所谓学校的话剧团,其实只是学校的合作方,校长去催过,但人家就是不动。
我明白了,人家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事实证明他们是明智的。因为经济下滑,财政紧张,市里的“金点子计划”被取消了。就算人家写好剧本也找不到人买单。
我不想这么放弃,领导也觉得话剧项目有创意,但院财务说只能挪35000元出来。
我觉得35000元应该可以吧。高大上豪华版的话剧搞不了,我弄个能演就行的简陋版总行吧。事实证明,是我孤陋寡闻了。
最先洽谈的是文化中心的馆长,馆长介绍了一位名片上一长串头衔的导演。寒暄一番之后聊到关键处,导演透露光是导演个人的劳务费市场价一般在8、9万。
我强装镇定:“那排练出来加上巡演几场,大概需要多少经费?”
导演估摸了一番说:“40万”。
我逃似地走了,然后连续咨询了五六家话剧公司,最便宜的一家报价20万。我就一个心理活动:“排个话剧而已,要不要这么贵啊!”
其实没钱办活动这件事,我早就经历过。
几年前,我曾向领导提议请个作家来写一写犯罪青少年的故事,让大家看到孩子们的所思所想,吸取教训。后面我发现不太现实,因为太贵了。那时我的解决方案是自己上,在天才捕手计划上,记录办案的故事。
这次也一样,我决定自己来写话剧剧本。
至于演员嘛,就让闲得发慌,老给我整事的职业高中的学生来演好了。
后来,我们话剧的两大噱头就是这么来的。
噱头一:检察官根据真实案例改编。
真实情况是请不起编剧,司法民工兼任。
噱头二:学生演绎学生的故事。
真实情况是请不起演员,哪怕兼职演员也请不起。
我所在的检察院大概是人均办案量最高的检察院之一。所以,我上班时间根本没空写剧本,下班时间也不一定能写,要加班,家里还有两个小崽子不盯着就不好好做作业。
我索性趁着暑假休了半个月假,把小崽子们带回老家玩,我趁机疯狂地写写写。
我以为最难的就是写出精彩的剧本,没想到后面每一步没有最难,只有更难。
我得给小轩的这场话剧,忽悠一个收费极低,又能极度尽心的导演来。
一个机缘巧合的机会,我认识了一个奇怪的导演。他叫杰克,中国人偏偏起了个外国艺名。
我第一次见到杰克时,他正带着几个演员在学校舞蹈室里表演“一人一故事”。就是观众述说自己被校园欺凌的故事,几个演员把这个故事表演出来。
我在底下,发现连带上我自己,观众才二三十个,看起来有点寒酸啊。
杰克本人也没啥艺术风范,人微胖,穿个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看起来就是个路边偶遇的普通大男孩。
说实话,我并没有觉得他们演得多精彩,但架不住他便宜啊。
这时候,我已经有了一些经验,上来就给他画了个大饼。我告诉他:只要把话剧排出来,以后每年都去学校巡演,这是个长期项目。
那为什么编剧是我自己呢?
我这样跟杰克解释,别小看我了,我是某大平台的签约作者,写的故事达到10万+加流量(其实只有一篇达到10万+),计划出版一本个人专辑(其实遥遥无期)。
杰克不知道是被我的马甲震住了还是被大饼迷住了,他表现得很积极。
他是唯一跟我说3.5万可以排话剧的导演,所以也是我唯一的选择。
我知道杰克是小公司,所以便宜。但我没想到这公司小到就一个人,老板就是员工,还是一家皮包公司,压根没有办公场地。
我找杰克商量话剧,经常不回微信。好不容易打通电话,他压低声音回一句:“郭检,我在给学生上感统失调课,晚点打给你”。还有一次,是说他马上要去给学生上心理减压课。我看他朋友圈好像晚上还去带人跳舞。
我说实话,看他身材也不像跳舞的啊,而且他不是号称是戏剧社社长吗,怎么还上起儿童心理课来了。
这人到底是干啥的?
我感觉杰克这个人,好像啥领域都在涉足,啥领域都不算精通,还老玩失联。我心里打起了鼓,到底行不行?不会搞不成吧,我们俩,真不知道是谁忽悠了谁。
司法民工兼职编剧,职高学生兼职话剧演员,还有一个不知道什么身份的杰克兼职导演。
至此,我们这个草台班子算是正式成立了。
学校替我招募了十几个学生排练话剧。但这些学生每次来都是稀稀拉拉,没一次准时的,排练时开小差、讲小话、磨磨蹭蹭。我第一次去学校检查他们的排练情况,说好下午4:50开始,结果6点才凑齐人。
杰克告诉我这些学生都是其他社团“挑剩下的”,报名话剧社团的学生也都是冲着“自由”来的。只有新成立的话剧社团不用考试、不用点名。
杰克导演采用雷霆手段,无故迟到、旷课的学生通通靠边站,排练过的角色也被新人顶替,在内部形成了“竞争上岗”的氛围。要想保住自己的角色就要准时参加排练,还得用心磨练自己的演技。
逐渐地,欺凌者、被欺凌者、旁观者、家长、老师等几个主要角色都有了固定演员。筛选后留下来的都是真心喜欢表演的同学,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散漫。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才排完话剧上半场,但我不好责怪杰克,因为合同上写明了杰克的上课次数是七八次,而实际上到最后,杰克至少去学校排练了二三十次,远远超过了合同约定的工作量。
更让人不好意思的是,杰克完全是垫资排练加巡演,直到我写下这篇故事之前他还一分钱都没拿到。
作为没有付款的甲方,我是比较心虚的,不好意思对杰克有过分要求。
接触深了,我对这个杰克有了一些了解,他习惯在自己的人生里,把事儿区分成两种——
“有意思的”和“没意思的”。
曾经他在国企干编制,没意思的,那就辞职了。现在做社会公益活动,还算“有意思的”,那就做。
我曾经问过杰克,要是经费不够咋办?杰克说不亏本就行,哪怕亏本了,他也愿意把这个话剧做下去,仅仅因为,他觉得这事儿是“很有意思”。
更意外的是,杰克居然邀请到一位大学教授兼市戏剧协会会长,来指导我们的话剧。
按照市场价,我们所有经费都不够支付对方指导费。
杰克说,那天他去大学本来是想去邀请教授的研究生学生来指导,但教授听说之后觉得这个话剧“挺有意思”,遂主动说自己来指导。我不放心,问那指导费咋办?
杰克说:放心,教授说了,那么有意思的事儿,指导费随便意思一下就行。
教授是个特别爽朗的资深帅哥,早年参演过很多经典话剧。他直言不讳地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寒酸的话剧预算,回去告诉你们检察长,这点钱不够,道具、化妆、服装都不做的话,台上太难看了。”
我立刻感受到一种深深的伤害,然后就把这种伤害传递给了领导,让他感受被鄙视的感觉。
领导原本是觉得,他知道便宜没好货,所以对话剧质量都不抱期望,当我小打小闹算了。但听到了那些转述的“鄙视”,他转头丢给我两句话,第一句是:“行吧,有一笔从其他项目追回来的经费,给你用。”
第二句是:“但我年底要验收你的话剧。”
从现在开始,这个关于小轩的话剧,就开始走上正轨了。而我也被彻底架上了火堆:话剧只能好,不许差。
我的计划里,这个话剧想要做得真正好,必须有两种结局。
上半场,我们讲述了一个初中男生受到校园欺凌,却求助无门,老师漠视“一个巴掌拍不响”,家长只会劝他“不要惹事”,最后无奈之下男生用刀反杀欺凌者,被警察抓走的故事。
这是最贴近小轩真实案件情况的版本。
下半场,我们设计了一个“时光重来”的情节,让时间穿越到小轩持刀行凶之前——
在这个版本里,小轩母亲得知儿子被欺负之后,哪怕还身在外地出差,再忙都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班主任,要求学校出面保护孩子,惩罚欺凌者,否则将采取报警等法律手段。
老师也不再是敷衍的态度,认真处理,后半段全是老师与霸凌者母亲斗智斗勇的情节。
霸凌者母亲是一个嚣张跋扈的母亲,仗着儿子年纪小,不会被判刑坐牢百般抵赖,但她不知道,儿子虽然不会坐牢,但是根据《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她的儿子会被强制送入专门学校进行矫治教育。
这才是事情本该有的样子!
被关起来矫正的,不该是被欺凌到无法忍受的孩子,反而是那些肆无忌惮的人才对!
我想通过话剧后半段告诉霸凌者的家长:未成年不是犯罪的“护身符”,过度宠溺的孩子,是有地方关的。我还想告诉老师和其它家长:遇到未成年霸凌者,老师和家长再不站出来,他们就有可能掏出刀子来。
话剧里涉及到小轩及其父母的隐私信息,我们都做了隐去,在各个学校巡演了五场,
一般来说,德育主任会优先让比较调皮的班级来接受“教育”。我也要求家长最好能和孩子一起来的。
出乎意料,因为是话剧,所以来的家长最少都有几十人,有一场没座位了,其它学校的老师都来站着看。
过去从来没有那么多的大人,来听未成年保护的课。
要说最受人喜爱的演员,当属饰演霸凌者母亲的小童同学,她每次出场都会能引发一片片笑声,不只一个人跟我夸她“演得太像了”。
第三场演出的900名观众中,至少有一半是小学五六年级的学生,相比成人和高中生欣赏演员的幽默,小学生们就很较真。小童饰演的霸凌者母亲在台上的奇葩发言,频频被台下的小学生们大声怼回去。
霸凌者母亲:打人?这不就是开个玩笑嘛,何必这样斤斤计较?
台下的小学生:都把人家打成这样了,这还叫开玩笑?有病吧!
霸凌者母亲:我儿子才13岁,对呀,明天才过14岁生日呢,法律也不好拿他怎样的吧?(傲娇样)
台下的小学生:切!这是什么妈妈呀!太坏了!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
小学生们的座位都在前排,义愤填膺的议论声被台上的小童听到了。我看到小童在台上明显有点发愣,被怼得演技都不敢放开了,差点跑下了台。
另一边,熟悉的朋友向我确认:“那些演员全部都是高中学生?演霸凌者的那个也是?演母亲的也是?”
“那你得查查是不是本色出演,可能平时也这样欺负人。”
刚开始对巡演剧团的到来,不冷不热的学生处主任,看过演出后感慨太接地气了,提出自己学校也要组建话剧团参加巡演。所以,今年我们将有两支演出团队轮流巡演。
以前我去学校讲法治课,结束之后,经常有学生拦住我,求教要怎么应对同学的欺负。
现在,话剧结束之后,来问问题的变成了家长,他们都在问:“怎样才能避免我家孩子在学校被欺负”。
我告诉他们:“让孩子知道有你在身后无条件地保护他,你就是他的底气。”
话剧顺利巡演过后,我的直属领导曾经问我:“(职位)有没有想法更进一步?”
我回答:“没有这个想法。”
这种回答,等于在仕途上是自断绝路,没有哪个人会提拔自己都不积极向上的下属。
我直属领导很好奇,一个不追求升职的下属又这么卖力地干活,图啥?后来我都已经对他十分信任了,口无遮拦地抱怨,我觉得升职性价比不高,我要在职位这件事上“躺平”,因为很累,也没有意思。
但是,躺平并不是不做事。
以前我觉得自己干不了什么,一个小小的最最普通的检察官而已,能起多大作用?顶多就是办好自己手里的案子。至于传播社会价值,改变不良现象,那不是专家和精英们的事情吗?
后来我发现,涉及未成年人犯罪这一块真的太小众,就算专家在某些方面,也不一定比我们知道得更多。我们就是最大的基层。因为办案,我们知道哪些人群急需帮助,哪些人群需要惩戒教育。
那就干吧,无论是写作,还是办话剧,是不需要计较得失的,因为那是该干的,也很有意思。
其实这句话我在很多人的口中听过不同的版本。
杰克导演之前跟我说,打算做一个关于话剧的文创小人偶,让更多人看到周边,关注到校园欺凌。
看我不吭声,杰克导演笑着连忙解释:哦哦,我知道你们没有经费,这个是我自费想做的,因为我觉得可以做一些好玩的事情。我真的不好意思去回应他,因为没钱。
虽然我总是开着经费有限的玩笑,但我真的不能因为对方善良,就让其无止境付出。
我好奇地问杰克,你为什么总想做一些青少年公益项目?因为是你的谋生手段吗?
杰克笑笑说对,虽然是公益项目,但是有些政府机构是会赞助的。
我说:“不对啊,之前做话剧的时候,你说即使经费不够,亏本你也想做下去的啊。”
杰克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因为那件事他觉得有意思。
我刨根问底,为什么做哪个项目都说“有意思”,难道“没意思”的项目就不做吗?
杰克很认真地说:“那当然。我以前也做过电台策划,还给富人的孩子教过戏剧英语,收入还不错,但是一天天重复机械的工作,感觉整个人状态越来越差。”
他说,现在做的项目,能帮助到急需帮助的人,都能看到切切实实的效果,就感觉“很有意思”。
我懂他的意思了,跟我一样,我们都是那种腼腆的,不爱扯大旗的人。我们愿意守在校园,等一朵朵“小花”慢慢地开——我们打心底认为这样的事儿有“意义”。
但别人问起,我们总会害羞,只能大大咧咧开玩笑说:“哎呀,就是有意思而已嘛。”
如今,小轩已经从专门学校回家,顺利踏上了初中生旅程,他的父母也从这件惨案中认识到自己的忽视,才导致孩子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独自面对残忍的校园欺凌。
他们向我承诺以后必定会保护好孩子。
遗憾的是,就在写下这个故事的半个月前,我又见到了另一个“小轩”。
这次的“小轩”名叫小达,他是一个15岁的初三学生,因为和女同学多说了几句话,被女同学的男朋友——一个染着黄头发的16岁辍学少年堵在校门口。
小达侥幸逃脱后,黄毛并没有打算放过他,在微信上用难听的话语辱骂他,叫嚣着“不出来单挑,下周一就去学校门口刀了你”。
我看到小达在微信上已经竭尽克制,无奈黄毛自持毕业前就是学校的“校霸” ,压根不接受小达隐晦的求和。小达像小轩一样也告诉了父母,可惜他俩的父母也是同一款。
小达的母亲教导小达:“别理他,免得更加激怒了他,我们周一去告诉老师。”
小达心里觉得找老师也没用,因为老师也管不了学校外面的混混,于是他买了一把水果刀防身。
小达不想再在学校门口被堵,丢不起这个脸,没有等到周一就主动约黄毛出来,想看看能不能给黄毛道歉了结这事。结果说好“单挑”的黄毛,还带着六个兄弟,见面就推搡辱骂。小达冲动了,掏出刀就刺。
黄毛被刺得肝破裂被鉴定为重伤,小达因构成故意伤害罪,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
我作为此案的检察官,做了一个超出其他人意料的决定——
我拒绝了公安机关提交逮捕小达的意见,而是对小达取保候审,让他回去学校准备今年6月的中考。
然后,我打电话给黄毛的父亲,给他复述了黄毛和小达的微信聊天记录。
我告诉黄毛的父亲,你看小达已经明确表示不想打架,你儿子非要逼小达出来单挑,还说不出来周一就去学校门口“刀”他,你儿子的行为属于校园欺凌。
幸运的是,黄毛的父亲非常通情达理,他对儿子的错误并不避讳,他说小达父母已经赔偿了八万八千元医药费和误工费,他考虑到小达才15岁,不想他小小年纪就去坐牢,希望我们检察机关不要起诉小达。
黄毛的父亲还主动提起,小达家赔偿的钱听说都是借来的,他也没有狮子大开口去多要赔偿,家里医药费就花了几万,还有照顾黄毛的误工费等等。黄毛肝脏损伤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另外,公安机关也会对黄毛寻衅滋事的行为,进行行政处罚。
我能看出来黄毛的父亲的确算是讲道理的家属。我主动提出委派社工去跟踪帮助黄毛,黄毛的某些想法和做法需要纠正,当然这些服务是免费的。黄毛父亲欣然接受。
小达的案件处理告一段落,但我在小达和他爸妈身上,又看到了“小轩和妈妈”。
我问小达父母一个问题:你已经知道黄毛威胁要用刀杀你儿子,而且之前已经在校门口堵过你儿子一次了,你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保护他?
小达的父母与小轩的父母回答类似,以为对方就是说一下狠话,没想到会发生这么严重的事情。
其实,小达、小轩的父母以及某些老师都一样,他们没有对孩子的痛苦感同身受,不知道多少孩子的抑郁症与校园欺凌有直接关系。直到孩子上不了学了,在精神科挂号了,他们才会开始恐惧。
和小达的父母告别之前,我对他们发出邀请,一定来看一看这场给大人准备的话剧。
我希望悲剧只在舞台上出现,不在生活里重演。
这个愿望很天真,可能永远不会实现,但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
直到今天我依然在筹备下一场演出。
其实这场话剧,郭辞沙所做的,远远不只是舞台上的努力。
除了演出,她还说服了一众检察官,与她一起在舞台上跟孩子与家长分享,说说关于校园欺凌的问题。但要说服年轻同事,是不容易的,她甚至要做一次“演讲”。
演讲的主题是,检察官的社会价值。说人话,就是我们检察官到底干啥事儿。
年轻的检察官都以为她会讲牺牲、奉献那一套。
她直接问:根据马斯洛需求理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爱和归属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你们判断一下自己实现了哪一级需求?底下议论纷纷。
她说,检察官这个职业,权力很大的,大到可以直接实现最高的需求,也就是自我实现的需求。
检察官的权力在于办理案件,郭辞沙这样形容:“你办理的不是一个案件,而是别人的人生”,更进一步“甚至你可能改变一个人的人生,又或者,改变一群人的人生”。
这群人可以是孩子。
她说了一个被援助的女孩,曾经因为父亲的性侵陷入阴影,还要被母亲抱怨。但是她为其申请了司法救助金,现在女孩已经读完书,走上工作岗位,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这是一个被改变了人生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的故事,她可以讲很多很多。
那一天,在场的检察官都答应了她的邀请,与她一起前往话剧的舞台,去尝试改变一些东西。
我们俩曾经聊过,保护未成年这事儿,挺残酷,就跟战场一样,不能只让孩子独自面对。理所应当,家长和校园也应该参与其中。而检察官呢?在这场战争里扮演什么角色?
我还没问过郭辞沙这个问题,但在我的想象中,她是一支矫健有力的轻骑兵。
在小轩这样的孩子陷入至暗时刻,是她撕开了一道包围的口子,扭转战局,带来我们这些援军。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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