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在 2017 年，我总去郑州出差，终于有机会尝到河南本地的胡辣汤。
其实，之前在北京也偶尔会在家附近尝尝，那家早餐摊也是河南人开的，从老板、老板娘到几个伙计，都操着一口亲切的河南普通话；
早餐主打的就是胡辣汤，配上几个油馍或者牛肉粉丝水煎包，一身透汗加上碳水的快意，好不痛快。
吃过几次之后，我自以为这就是胡辣汤的剧终版本，有个周末，特意邀上漯河的同事鲁小胖来尝尝家乡味道。
鲁小胖进门看了一眼热气腾腾的大锅胡辣汤，支支吾吾明显有话忍住了。
我点了两个大碗的胡辣汤，十个水煎包，一盘油馍。
他一边客气说着，哥，咱俩哪吃的了这么多，一边把水煎包吃个精光，胡辣汤只喝了半碗多，却又点碗在我看来简直就是车祸版的豆浆。
我试着问他，胡辣汤正不正宗？
他笑着，没回答，把话岔到办公室八卦上。
过了一会，我又问她，胡辣汤味道是不是不行，给个痛快话。
他眯着小眼睛，肥嘟嘟的脸上泛着水煎包的油光，笑嘻嘻的说了俩字，能喝。
我些许有些不爽，水煎包全让你炫了，胡辣汤就算再不正宗，你是不是也得客气一句，起码说个挺好呢。
直到出差郑州，我喝到河南本地的胡辣汤后，我才知那时候鲁小胖油光闪亮的嘴巴里说出一句“能喝”，已经是够客气的话了。
我的家乡D城，早餐种类里有玉米碴粥，本地人管这个叫“面糊涂”。
这种“面糊涂”必须稠厚，尤其家里自己熬的；我总嫌家里粥不够稀，跟我妈妈开玩笑，说她适合跟和珅和大人混，因为她熬粥的标准，向来是近乎于“插筷子不倒”。
地道河南胡辣汤的粘稠度，像极了“面糊涂”的远方表亲，首先体现在浓稠度，可不是我们海淀那种稀汤寡水里放点豆腐皮木耳沫。
河南的胡辣汤，讲究荤中满素，彼此“拥抱”时，要你中有我，我中裹你。
如果说，北京的胡辣汤是雾中取物，那河南的胡辣汤则是霾中倒海。
抄起勺子，一通和弄，必然翻江倒海，卖相上不输水泥搅拌。
我邀同席的上海的大哥邬sir，舟山的小妹范miss，来尝尝河南饮食文化的精髓。
“江浙沪代表队”同时仔细观望，犹豫两秒，最终理性战胜了礼貌，不约而同的摇摇头。
婉拒之余，邬sir还半开玩笑说：咯啥模子，库上砌Italy糊涂。（这是什么玩意，看上去简直一塌糊涂）
如此直白的“婉拒”，范miss生怕我下不来台，撩了下些许白丝的披肩发，解释道，自己专注于养生多年，从营养摄入角度，此“无法搅拌汤”，过于辛、辣、咸、重、狠，完全不符合她的养生方式。
我没有表示不同意，但心中却不以为然。
各地都有自己的饮食习惯和养生方式，胡辣汤对于中原人民来说，就是百姓之汤。
晨起微光，早市苏醒，繁华未及，坐在早餐摊，一碗热气腾腾的胡辣汤，吹吹骤起的泛白，猛得喝一口，辛辣之间，每个细胞都快速醒来，准备好一天的工作和学习。
胡辣汤的重要性，已经贯穿于河南人民的血液中，曾经在德云社相声里听到这么个段子：
说的是每个河南人乍富之后，都要去早餐摊摆阔，胡辣汤、油馍、牛肉水煎包摆一桌子，不管吃完没吃完，都得再点个大碗胡辣汤，倒在地上。
是岳云鹏说的吗，我有点不记不住了……
后来有一次，去了趟周口，有幸喝到了逍遥胡辣汤。
当时，同去的司机师傅虽是洛阳人，但一直在周口当地工作，爱好之一就是每天喝一碗刚熬好的胡辣汤。
他约我同去，我那时年轻有底气，自然欣然前往。
喝汤必然要配主食，司机师傅不爱油馍、水煎包，专爱吃饼。
钱包厚实胆气壮，我自然让老板加饼，加饼，再加饼。
胡辣汤老板宽脸细目，典型中原人的长相，喜好聊天。
看到司机师傅这位熟客，领着我这个生客来，自然倍加热情，絮絮叨叨给我普及喝胡辣汤的好处和规矩。
司机师傅觉得老板的“普及”影响他品味汤的妙处，半怼半开玩笑的说：“一碗汤而已，说破大天，也就是碗汤；喝口胡辣汤，挡寒解饿，哪有那么多讲究，说到底，还是饼配汤。”
老板觉得司机师傅不给他面子，急赤白脸大声说道：你你……你知道胡辣汤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吗？
看我俩同时抬头望着他，老板得意的说，怎么样，不知道了吧，胡辣汤三国时候就有啦……袁绍，知道吧，就是咱们这的人，打小就天天喝，曹操和刘备后来都在咱河南上班，也是爱上了这口胡辣汤。
黄巾起义张角给老百姓喝的符水，其实就是胡辣汤，那时候老百姓也是皮实，有点什么病，一碗热腾腾的汤水下肚，出一身透汗，也就好了。
司机师傅闷头喝汤，突然抬头问，我们在这听你满嘴胡咧咧，人家小伙子从北京大老远来你店里喝汤，你不得再送人家一份饼啊？
老板一听就急了，说，我怎么胡咧咧了，这都是书上写的，我看书学来的，一份饼算个逑。
随即招呼伙计给上一盘饼。
我点头称谢，客气的竖起大拇指对老板表示，讲的挺好的，听着也挺有意思的。
老板抬头纹都笑开了，问，小伙子，你是上过大学，读过大书的，一听就知道我讲的不孬吧。张辽张文远，你知道吧？
我答道，知道，先跟着吕布，后保着曹操，三国时候的名将。
老板也对我竖起大拇指，赞许道：对喽，那就是我老祖宗。
我们张家这位老祖宗，就是在咱们这的逍遥镇喝了胡辣汤后，八百破十万，威震逍遥津……
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我的心思已然不在他的“故事”当中。
我琢磨的是，是否要纠正他，胡椒最早得是唐代才进入到中国，逍遥镇跟逍遥津压根不在一个地方，甚至张辽都本不姓张，而是姓聂……
我的沉默可能被司机大哥看出来了，他小声对我说：再吃点喝点，听他胡吹个逑，他怎么不说张角是他老祖宗呢；一个做胡辣汤的，把汤做的让大家觉得好喝就行，天天吹这些有啥用。
也对，黄巾军张角胡辣汤做的再地道，喝的再多，也没拿下大汉江山。
不过，这位能说脱口秀的张老板，胡辣汤做的确实地道，汤料放的很足，胡椒、辣椒、牛肉、面筋、面粉、粉条、黄花菜、木耳等。
给我们上的这两大碗胡辣汤时，往桌子上轻轻一墩，满满的两碗汤在桌上荡漾了几下，还好，够浓稠，没撒出来。
一碗满是皱纹堆垒，一碗更是皱紧眉头，那沧桑感直逼岁月无声的司机大哥。
不仅是周口和漯河，胡辣汤在中原地区，甚至陕北，都是遍地开花……不对，准确的说是遍地开汤，远的像西安、襄阳、十堰、菏泽、泰安，咱们都不用细说。
单说河南一省，各地级市下面都有自己的胡辣汤，除了最出名的北舞渡和逍遥镇；
像南阳、汝州、鲁山、淮阳、驻马店等等，各自地方性的胡辣汤都有自己的特点。
河南很多地方都有这个特点，去跟本地企业谈合作，不是先约酒局，而是大家在一起喝一碗胡辣汤，以汤会友，再谈合作。
我觉得，河南人的饮食第一大事就是喝胡辣汤，汤水能润喉，一大碗汤下肚，嗓子湿润，从嘴巴到胃整个都通透。
要不怎么说，一亿河南老乡都泡在同一个胡辣汤汤锅里，享受着坠子和豫剧的韵味。
不过，现在有些地方也出现了高价胡辣汤，里面有鲍鱼海参之类的辅料。
窃以为，这类小吃就应该有粗糙感，但凡冠以精致、精品的名头，就索然无味了。
倒不是喝得起喝不起的问题，而是“味道”就变了，如同韵味十足的古建筑搞了一次现代化的精装修。
还是几块钱一大碗的平民版胡辣汤最赞，不用管张辽是否八百破十万，连鲁提辖都可以把佩刀扔在一旁，不去找“镇关西”的麻烦。
哪怕身心再疲惫，归来坐下的那一刻，灵魂与这碗热辣滚烫的汤水合为一体；
无论周围多么熙熙攘攘，不管电视里播放的是整点新闻还是热播剧集，在这一刻都化为一口浓郁的汤汁。
尽管近几年我与河南无缘重逢，最后一次喝胡辣汤，却是历历在目，颇为有趣。
那是有一年途经濮阳，时间短暂，本为异乡匆匆过客，只想缘起时喝一碗胡辣汤。
没想到，当地的胡辣汤却放的是白胡椒熬制，配方独到，如此熬制手法仅濮阳县范围内，别无分号。
这种白胡椒的胡辣汤，配料倒是很古朴，锦上添花的内容全无。
汤底不是常见牛羊熬制，乍一看，还以为是一碗浓稠的白粥，只放入海带丝、木耳、豆腐丝、面筋等熬制，似乎平淡无奇。
出锅时候，必须撒些花生碎，然后淋上童叟无欺的手工香油，点点香醋，香气扑面而来，让人食指大动。
我虚心向老板询问，此汤需配什么主食，老板是位蓄须的白胡子大爷，一口浓重的濮阳方言，我几乎没怎么听懂，亏得旁边路过的年轻小哥给我临时充当翻译。
“大哥，他说的是，你得配上“老鸹头”，吃起来老dei(第三声)了。”
我欣然同意，并邀请“翻译”小哥坐下，一起喝一碗。
小哥连连道谢，边走边客气地说，刚刚吃过。
我抱拳向他道谢，他挥手告辞，我想，我俩这辈子原本擦肩而过的瞬间缘分，居然还增加了两句对白，真是命运的馈赠。
这“老鸹头”一端上来，我就笑了，原来就是油馍，不过做的油性十足，令我胃口大开。
我抬头望天，掐指一算，时间刚好申时末尾；
申时，是唾液在一天里分泌最发达的时候，有益于口舌之争。
我想口舌之争就不要发生，唾液旺盛，这口舌之欲，可得满足。
两碗胡辣汤、一小盆油馍下肚，饱了，没有给河南留下什么功绩，河南却把我喂养的很饱。
去车站的时间有些紧，我背包起身离去，没走出一百米，就听身后有人大叫。
回头一瞧，正是白胡子大爷拎着马勺赶来，步履稳健，破旧长围裙随微风畅快地摆动，一瞬间，我好似看到樊城前斩庞德、擒于禁的关老爷。
“关老爷”一边挥着马勺，一边用极其不普通的普通话喊着：
“娃子，钱还没给呢？”
我恍然大悟，赶紧致歉，一路小跑回去扫码会账。
会账时，“关老爷”不好意思地说，确实没几个钱，你一个外地的娃子来我们这，请你吃点喝点倒也没啥；只不过小本买卖，一家五口就指着这个小店生计。
我不好意思的额外又付了一份油馍的钱，让“关老爷”给我再打包点。
“关平”“周仓”要来帮忙装袋，“关老爷”喝退二人，亲手给我装了满满一口袋油馍。
半小时后，我在车站候车，盯着这口袋油馍琢磨：
“关老爷”肯定是看我人高马大，一脸正气，才喊“莫走了这个小娃子”，否则早就一句“孬孙，拿命来”，挥起青龙偃月勺，斩我于围裙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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