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中国东北女孩茄子在日本当护工。日本的养老院种类繁多,她照护的是难度最高的需要“特别养护”失智失能的老人。
当中国的老龄化逐渐深化时候,日本已经跨入“超老龄社会”。日本人口1.2亿,65岁以上的老人超过3900万,80以上的老人超过1000万。医学研究显示,包括阿尔兹海默病在内的认知症的发病率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2022年,日本65岁以上认知症患者有443.2万人,轻度认知障碍患者有558.5万人。随着老龄化率的升高,老年认知症患者人数仍将持续增长。
茄子的讲述,呈现出了一个“超老龄社会”的现状:一方面,政府和相关机构如何用制度安排确保“老有所养”,包括老人的基本权利;另一方面,照护人手的短缺、照护工作本身的巨大负担,都是超老龄化难以解决,但又必须面对的问题。
口述|茄子
作者|曾好好
编辑|徐菁菁
夜班
日本大阪,晚上10点,我的工作刚刚开始忙碌。
“妈妈,妈妈,要吃饭。”我听到201房间老人在呼唤。A爷爷88岁,患有认知症,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认识家人。我所照看的老人,大多数在晚上7:30换上尿布、服用安眠药睡下了。但药物对A爷爷已经不起作用。每天晚上,他要走出自己的房间,踉踉跄跄、到处徘徊。
“妈妈,我害怕。”他对我说。失智的老人好像都回到婴幼儿期,都管我们护工叫妈妈。
“A桑,我们回房间吧。”我搀扶着他干瘦得皮包骨的胳膊,回到小房间床上。
在日本,捆绑、拘禁老人是犯法的,哪怕把老人锁在房间也不行。这一晚上,A爷爷要出来走动十几次甚至几十次,我一次次扶他回房间,或是陪着他徘徊,确保他不会摔倒受伤。
《熟年》剧照
可能是糖尿病的缘故,A爷爷一直在寻觅吃的。不一会儿,他又摸到公共客厅,把一盒速溶咖啡包打开坐在地上啃食享用。
吃得差不多了,他把咖啡包扔到马桶里,“现在是睡觉的时间哦,A桑。”A爷爷不听我的,爬到马桶边把咖啡包掏了出来。我还没顾得上把他拉开,清理干净,205房间的门也开了。90岁的B奶奶,手脚并用爬出来了。
B奶奶也有严重的认知症,晚上很难入睡,哪怕腿脚不方便,也无法阻止她出来。
“妈妈,我冷。我要回家。”她眼神空洞,坐在地上。
“B桑,我们一起回去。”我拍拍她,引导她回房间。为防止她滚落,B奶奶就睡在地板的床垫上。同样的,反反复复、她不断爬出来、我一遍一遍带她回房间。
有时候我太忙了,就干脆让她坐在轮椅上,走哪带哪。
推着B奶奶,追着A爷爷,我像一个手忙脚乱的照顾婴孩的母亲。
直到凌晨两三点,徘徊的老人们终于累了,跑不动了,睡着了。
《飞越老人院》剧照
这是我夜班的日常。我在日本从事“特别养护”工作,也就是照看那些失能失智的老人。每次夜班,我要照护住在18个房间里的18位老人。这一夜,我的手机每30分钟定一个闹钟,我就在闹钟的间隙里眯一会。最近,养老院新引进了老人离床警报器,一旦老人离开床,办公室警报声响,门口的红灯亮到刺眼,护工一定要进房间确认情况。但即使相安无事,每一小时,我也需要巡视所有18个房间一次。
每个整点,我轻推开门,静听几秒,确认老人有呼吸、在床上熟睡中、没有特别情况。
巡视到C奶奶的房间,又是熟悉的气味。我赶紧打开灯,C奶奶正在把大便从尿不湿里掏出来,抹在床上。
我火速取了大量温湿毛巾,先给她擦手、再换衣服、换床单。毛巾擦是不能完全擦干净的,但洗澡只能等第二天了。
“C桑,我给你擦手啦,我给你换尿布、换衣服啦。”我一边工作,一边和C奶奶说话。每个月,我都会遇到几次需要半夜擦便换衣服床单的情况。我曾经照护过一位老人,每天晚上都会把尿不湿摘掉,随地尿完后躺在尿里。我常常在凌晨一点发现她出了状况。我把身高超过我大半个头的老人拖回床上,全身换衣服、换床单、擦地,忙到两点。凌晨四点巡房时,发现她又泡在尿里。又一轮收拾过后,已经到凌晨五点。不容喘息,已经到了给所有老人的换尿片时间。
《狮子之家的点心日》剧照
遇到这样的情况,我并不生气,也不责备老人。他们已经无法正常思考,身体也在衰老溃败的尾声,“特别养护老人之家”就是他们人生的最后一站。
成为护工
我所工作的“特别养护老人之家”是一个五层楼的养老院,40个护工照护着近100位高龄老人。“特养之家”就在在大阪府内、周围都是居民住宅,不远处是临河的公园。
整个施设按照日本“特别养护”养老院要求建设:每层的中间有个大的公共空间,是大家的公共客厅、吃饭休闲的地方,围绕客厅是18个单人居住的小房间。每个老人的房间10多平米,配有电视、床、柜子,洗手台。
在日本,普通居民可以获得的介护支援种类非常多,当一位老人发现自己生活有困难了,除了依靠子女,他可以打电话给自己家所在地区的区役所(区政府)或者地区支援中心寻求支援。政府会派一名介护经理(Care Manager)上门,到老人家中,对其生活和身心状况进行评估,根据评估结果和老人、家人的意愿,帮他制定介护计划。
日本政府将介护等级由轻到重分为七档:要支援者分为两档,可以有专人帮忙买菜送上门,上门帮忙洗澡、打扫卫生。要介护者分为五档。最轻度的是“要介护1”,即认知功能衰退、独自起床和步行都非常危险。最重度的是“要介护5”,这些老人只能卧床,身心功能衰退,无法自己进食排泄,需要24小时照护。
《熟年》剧照
相对应的,日本的养老院,有早接晚送的日托养老院、介护老人保健施設、收费较高的“高级老人之家”,到24小时看护的特别养护老人之家等等种类花样繁多。
谈到介护服务,自然离不开钱的问题。为了实现全民有老可养,日本从2000年实施《介护保险法》,介护险成为养老保险、医疗保险一样必须收取的费用。
我所在的“特别养护老人之家”,简称“特养”,只有介护3级以上的老人才能入住。介护3级,意味着认知衰退,有认知症、无法独立生活、24小时需要看护。虽然“特养”工作繁重,但其实在所有养老院中,“特养”费用低廉,每月费用13万左右(6400rmb),在介护保险的支持下,个人只需承担10%。截止到2021年数据,日本10469家“特养”养老院照护着65万渐渐失智失能的老人。
尽管有这些制度上的安排,但照顾失智失能的老人,对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家庭来说都是最头痛的问题。
日本最大的困难是人手常年紧缺。为了解决人手不足的问题,日本对中国、菲律宾、越南、缅甸等国开通“介护签证”,如果想当护工,学习语言和介护培训都免费,条件是学出来必须在日本养老院工作五年。此外,日本还有各类福祉大学。福祉大学以社会福祉、医疗保健等专业为核心。这类大学直接对口语言学校,留学生可以免考入学,如果努力一些拿到奖学金、几乎可以抵消学费。
我入行介护是2020年。那时,我刚从福祉大学毕业没多久,在美容行业找了份工作。但是正好赶上疫情,工资越发越少,我听说护工哪哪都非常缺人,于是果断决定改行。
《狂飙》剧照
原本在我印象中,做护工需要考到介护士资格、再高级一些是福祉介护士,但是近年,由于护工人手严重不足,有没有资格、是不是有经验也变得没那么重要了。完全没有经验者,上完130小时的培训便可以拿到一张“初任者研修证”上岗。我给大阪这家“特养”养老院投简历,对方很快就通知我可以上班。
权利与边界
刚开始做护工,我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至暗时刻”。白班从早上9点到下午6点,除了午休一小时,几乎一秒不停歇,每天要把十几位老人从床上抱起来,转移到餐厅吃饭、帮老人们洗澡、换衣、换床单、一天下来腰痛到没有知觉,手表记录日行三万步。
在养老院,如何保护老人,特别是失能失智老人的权利和尊严,日本有一系列的制度和规定,护工必须遵守。
根据日本厚生劳动省规定,养老院的床单必须一周一换、洗澡一周两次。养老提倡“自立支援”,老人自己能做的事,尽量都让老人自己完成,比如进食和排泄。这往往意味着护工需要投入更多的时间,更加耐心。
未获得老人或家属同意,我们甚至不可以给老人穿尿不湿。有老人无法接受穿尿不湿的事实,坚持自己上厕所,一晚上按铃29次,要护工帮忙起床移动上厕所。但无论如何,遵从老人自身意愿非常重要。
《老有所依》剧照
面对任何情况,都不对老人说“不、不可以、不行”这样否定的词,这是护工们心照不宣的规矩。对于认知衰退的人来说,否定词很容易让他们受到刺激,进而反抗,变得更难照护甚至失控。一次又一次的研修培训也都在告诉我们不可以虐待老人——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虐待、即便是喂饭的时候说“不好好吃饭会生病的哦”之类的话,也会可能让对方感到恐惧,被指为心理虐待。
在服务老人的同时,如何让情绪和体力上都消耗极大的护工得到应有的保护,也是个很大的学问。养老院也懂,护工过得不好,老人也别想照顾的好;护工情绪失控、老人都遭殃;护工辞职了,找到下家“分分钟”,护工的专业程度和状态决定养老院的品质。
1个月前,有一位88岁的老人夜晚徘徊,我没有实时跟随,整点巡查的时候发现满地都是血。老人皮肤薄且脆,擦破一点就很容易出血,他在徘徊时磕到了头部。我赶紧抓来毛巾止血,一瞬间白色毛巾染成红色。救护车来的时候,我也跟随一起去了医院,还好老人救回来了。
其实,每几个月,养老院都有类似的突发状况。护工也是人,不可能对每位老人24小时寸步不离。遇到这样的事,护工也难免会感到惊心动魄、愧疚自责。
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当事护工必须书写详细的介护报告。好在,养老院对护工比较信任。养老院没有摄像头,出现事故需要护工把情况描述清楚,问责的情况很少。
得到理解后,护工也会将心比心。在“特养”,暴躁失控的老人,抗拒护工换衣服换尿布、动手打护工的头时,都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我曾经尝试抱一位老人起床,老人一口咬在我的胸上,我挣脱不掉大喊、楼层里其他护工听到声音赶过来,三个人合力才把他拉开。流血沁透了我的四件衣服。养老院给我放了几天假。虽然我可以要求索赔,但是我也没有再深究。
《八零九零》剧照
在养老院,护工的休息时间必须得到保证。最近,我一个月工作时间21天。值夜班的话,17:00上班,第二天10点下班,之后能够有30小时的休息。
除此之外,养老院也尽力减少护工的情绪负担。在日本,护工不需要对应家属,只需要做好照护的工作。负责家属和养老院之间沟通的有另外一个工种——生活相谈员。
我所在的养老院,40位护工照顾近100位老人,另有一位生活相谈员对接所有老人的家属。他需要了解所有老人的照护情况,手机24小时待命,出现任何突发状况,他要第一时间联系家属、与家属沟通。
一个月前,在深夜的急救中心,我又遇到了30岁的生活相谈员佐佐木。无论什么突发状况、深夜几点出现,他都毫无疲态、元气满满,处理各种扯皮纠纷。平和的日子,他坐在电脑前处理海量的介护资料。我还记得有一回,一位家属咬定老人被虐待,在办公室争吵。佐佐木一遍一遍面带专业的笑容,耐心地解释。我很庆幸护工不用应对这样的情况,虽然生活相谈员不用亲手照顾老人擦便擦尿,看上去是坐办公室的文职,但是比护工的工作复杂多了,压力也大多了。
良心活
在养老院,领导在给客人做介绍的时候总会说:“这是我们这里最棒的介护,来自中国。”工作的这些年,我的工资一涨再涨。夜班多的日子,我一个月工资接近四十多万日元(按现行汇率,大约是2万余人民币)。
我的护工同事70%都是外国人,菲律宾人、越南人、缅甸人占多数。做这行的日本人非常非常少,活太累,精神压力太大,相比这些辛苦,收入也不高。
按厚生劳动省的规定,一位护工对应三位老人,但现实是根本无法招到这么多人手,现在只能一位护工对应九位老人。而这为数不多的护工也不稳定,身边的护工们几乎干两三个月就会离职。即便是院长,也是半年一换。铁打的老人、流水的护工,哪怕养老院本身对护工有一些保护和照顾,但大多数人都无法长期从事这种充满死亡、意外,又要求高强度劳动的工作。
我最难忘的是那个越南的护工同事,在我刚入行那段日子,她总是开导我、安慰我。在我眼里,任劳任怨、最能吃苦的人是她,对谁都温柔友好的是她。可有一天,越南女孩对我说:“我要走了,你保重,我始终不理解这样坚持的意义是什么。”
这是多苦的苦,可以逼退吃苦耐劳的越南人。越南女孩时介护留学来日本的,解约意味着要赔偿180万日元(9万rmb)的学费——在一碗拉面要800日元(40rmb)的东京,每个月只用2万日元(900rmb)做生活费的人,可以咬牙拿出180万日元来寻求解脱,这期间一定经历了透顶的绝望。
在做护工的这些年里,我也慢慢调整了自己的心态,让自己不要在工作中投入过多的情感。2个月前,一位93岁的失智老人吃饭吃太急,窒息离世。大家的心情并不沉重。有护工忍不住嘴角上扬“太好了”。大家替他,也替自己感到解脱。
老人吃饭的时间是17:30-18:00,餐盘撤去的时候,有的吃饭慢的老人还没吃完,如果让他们继续慢慢吃,我又来不及开展下面的工作。从反应迟缓的老人手里夺走正在吃的饭,以前会让我愧疚不已,现在告诉自己,“这是他们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调整心的硬度,负责任但又不要太“走心”,才能陪伴这些老人走完这“老、病、痛、死”人生最后漫长崎岖的夜路,把自己与这残酷的生活隔绝开来不受侵蚀,才能持久地做这份工作,就像养老院里那些干了很多年的护工一样。这工作在人间最低处、在人性幽暗处。没有吃完的饭、头发里的尿、指甲缝里的便、深夜徘徊的失智老人——是无微不至还是视而不见、除了规章制度的纸上要求,做到什么程度全靠良心。
我照顾的18位老人中有3、4位偶尔会糊涂,但是大部分时间神智尚清,还可以有沟通和链接。103岁的D奶奶,平时最大的爱好是做手工针线活。她给我做过一个手工小荷包,小小的身躯、干瘪的手、紧张兮兮地拿给我,“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请收下我为你做的包。”
我欣喜收下,一个手掌大、针脚细致的格子零钱包,她简直就是这暗黑工作里的光。后来D奶奶又为我做了杯子垫,家人送来吃的,她也藏起来等我上班了送给我。有一次休假回来,D奶奶殷勤地拿出放了一礼拜的土豆泥。
D奶奶清醒的时候,都沉浸在她小小针线的手工世界里,也努力的活着,每天都运动、喝酸奶。我不禁想:“如果都是照顾这样的老人,这工作得多开心。”我也会因此鼓励自己:“老奶奶尚且如此,我也要在年轻的时候好好活着。”
《八零九零》剧照
现在,在成为介护福祉士5年后,我终于可以收放自如,完全平衡生活和工作。在工作时,我从不对老人说不,恪守每小时查房、给老人及时处理排泄物,兢兢业业。回到日常里,我会关上大脑里的那个开关,完全忘却工作的一切,寻觅好吃的烤肉、逛喜欢的器物小店、早早预定下次旅行的机票,感受活着的细微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