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是一部被火焰舔舐的羊皮卷。

约翰·默里在伦敦的阿尔伯马尔街烧毁拜伦的自传手稿,火光中跃动的是对“越界者”的威吓;查尔斯·狄更斯将与情人的通信投入壁炉,灰烬里埋葬的是对自己背叛污点的遮掩;西尔维娅·普拉斯自杀前的日记被丈夫特德·休斯销毁,意味着一段婚姻裂痕的终极缄默;菲利普·拉金立下遗嘱要求自己的信件先碎后焚,托马斯·哈代的妻子在花园焚烧丈夫遗稿时连园丁都不准靠近,因为他们深知作家的私人书信是其灵魂的镜像,唯有化为乌有才能消解他们对“被窥视”的恐惧。

然而,文学史上的灰烬亦在暗处闪烁着微光。这些决绝的焚毁行为如同历史的裂隙,为后人提供了投射想象的空白幕布。

简·奥斯汀的姐姐卡桑德拉·奥斯汀,也是这样一位“裂隙制造者”:她在去世前的两三年亲手销毁了妹妹的数千封书信,仅有160封幸存。2020年,吉尔·霍恩比将这个令万千奥斯汀迷痛心疾首的“文化破坏”事件写成了畅销小说《奥斯汀小姐》。今年,作为简·奥斯汀诞辰250周年的纪念活动之一,BBC将其改编为四集迷你剧,再次将卡桑德拉的焚信之谜推到了公众视野。

这是一种自我牺牲的名誉捍卫——为了维护家族的隐私和妹妹日渐神圣化的文学形象?还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权力争夺——为了永久掌握真相的私密性和叙事权?在《奥斯汀小姐》中,卡桑德拉取代简成为故事的主角,BBC的剧集改编更是凭借视觉艺术的匠心,为卡桑德拉立体赋形,试图重现其焚信背后的渊源故事和情感逻辑。


剧中,暮年卡桑德拉(基莉·霍斯饰)因担心简(帕齐·费伦饰)与闺蜜的私密书信落入她们的妯娌玛丽手中,遂抢先一步找到了信件,并最终将其焚毁。编剧不仅巧妙地植入了奥斯汀小说的基因——她们的父母宛如《傲慢与偏见》中的班纳特夫妇翻版、一位自诩传记家的牧师仿佛柯林斯再世、心机深重的玛丽堪比《理智与情感》中的范妮,更浪漫地虚构了姐妹俩的青春岁月,用记忆闪回的双时间线叙事演绎了俏皮刻薄的简与端庄隐忍的卡桑德拉(青年时期由西诺薇·卡尔森饰)如何在真实情感、婚姻压力与个人抱负的相互角力中徘徊挣扎。

作为一部编剧和导演皆为女性的影视作品,《奥斯汀小姐》深谙女性关系的微妙与含混。它拒绝将奥斯汀姐妹简化为“才女与陪衬”的二元对立,而是充分展现了她们在男权社会中的相互滋养与共生智慧。两位女演员的表演亦是可圈可点。


48岁的霍斯虽与史实中70岁的卡桑德拉·奥斯汀有着巨大的年龄鸿沟,却以细腻的演技将卡桑德拉的柔情与决绝演绎得层次分明,无论是阅读妹妹书信回忆往昔时的甜蜜与痛楚,还是将书信投入炉火时颤抖的双手和含泪的微笑,无不展现了一位女性丰富饱满的情感和艰难抉择时的复杂心绪。

尤为难得的是,霍斯并未将卡桑德拉塑造为“悲情的殉道者”,而是给予了她柔中带刚的尊严。当卡桑德拉对简说出“你和我永远是姐妹,你将永远有我这个负担”时,霍斯为原本忧伤哀怨的离别氛围注入了刚毅的力量,那是姐妹情谊的笃定与盟誓。

费伦饰演的简·奥斯汀更有着颠覆性的突破。她摒弃了传统影视作品中将简塑造为“文静淑女”的形象,而是以笨拙的肢体语言、犀利的眼神和近乎刻薄的幽默感,呈现出一个反叛的女英雄。当剧中的简在与闺蜜的书信中尖刻地评论家庭事务、不乏嘲讽地夸大描述卡桑德拉的感情纠葛,费伦的表演可谓抓住了奥斯汀小说的讽刺精髓,让观众会心一笑地看到,那个创造了伊丽莎白·班纳特的女子或许本就拥有愤世嫉俗的棱角。


除了立体的角色塑造和精湛的荧幕演绎,《奥斯汀小姐》对历史的考究和对细节的雕琢亦彰显出主创团队满满的诚意与敬意。

取景地的庄园与教堂,每一帧呈现都如古典油画般细腻唯美:晨雾熹微中的石砌走廊、烛光摇曳下的藏书室、刺绣帷幔间若隐若现的茶具,共同编织出英国摄政时代的视觉肌理。剧组的服饰设计同样惊艳,无论是卡桑德拉青年时代的鹅黄色长裙与暮年的墨绿天鹅绒形成鲜明反差,还是简一贯的亚麻色简装暗示着她不拘小节的随性,抑或是玛丽佩戴的浮雕项链流露出对权力的渴望,剧中的物件不再只是道具而已,而是化身沉默的叙事者。

更值得称道的是剧集对奥斯汀写作生涯的致敬呈现:当简的羽毛笔在信纸上沙沙游走、墨迹随镜头渐次晕染,我们仿佛正在见证那些充满灵性的文字诞生的瞬间;当卡桑德拉大声诵读《劝导》的片段,沉浸其中的不仅是剧中激动到尖叫的虚构人物,更是屏幕前颔首微笑、甚至热泪盈眶的每一位奥斯汀挚爱者。

然而,《奥斯汀小姐》并非无可指摘,它试图展现卡桑德拉焚信之举的来龙去脉,却因虚构的僭越而陷入历史失焦的困境。

主创团队摒弃了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奥斯汀姐妹书信,而是虚构了简与闺蜜之间毫无史料支撑的戏剧性信件,并将卡桑德拉的焚信动机鲁莽地简化为“被误解的怨愤”,使其原本充满张力的伦理挣扎流于浅表。

尽管剧集尝试复现卡桑德拉的矛盾心理,但效果如同用蕾丝修补铠甲,优雅却脆弱。“受伤姐姐”的扁平化处理淡化了卡桑德拉做出焚信决定时所承受的道德争议和精神负担,毕竟火焰吞噬的不仅是物理上的文字,更是姐妹间的私语,是简作为一个“凡人”的存在及其血肉之躯的余温。更危险的是,当真相被浪漫化和戏剧性的叙事所覆盖,不明就里的普通大众很有可能将虚构错认为真实,正如剧尾卡桑德拉凝视炉火的画面充满诗意而触碰心扉,却避重就轻地将真正的历史灼痛沦为一个家庭肥皂剧的注脚

《奥斯汀小姐》的最大局限在于,它蜻蜓点水般地描绘了卡桑德拉的两难境地,却未能触及其焚信行为的深层意蕴。

某种意义上,是卡桑德拉的火焰意外缔造了简·奥斯汀的永恒魅力。倘若那些私信留存于世,我们很有可能会看到简的另一番面目:对牧师哥哥伪善的揭露,对笨拙追求者的嘲讽,对家庭窘境和嫁妆匮乏的抱怨,对文学野心的自我怀疑,而这些或多或少会削弱她“优雅才女”的光环,甚至颠覆她所创作的纯爱神话。

卡桑德拉以私密记忆的消亡为代价,为简的形象赋予了一种神秘的完美性,同样使简的作品免于被过度解剖,而凭借更纯粹的文学性得以百世流芳。


当然,这并非为卡桑德拉的焚信辩护,而是在她炉火的映照中,我们更应审视她身处的伦理泥沼:当至亲成为文化符号,私人记忆是否应当让渡于公共崇拜?卡桑德拉被许多人谴责为“历史罪人”,但透过她的悖论之举,我们更应反思毁灭与守护为何以及如何会成为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当目睹弗朗茨·卡夫卡的手稿在拍卖行竞价、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日记被公开出版,我们正经历一场愈演愈烈的“隐私权”与“公共性”的拉锯战,对卡桑德拉进行道德审判不应那么理所当然。

但换个角度来看,《奥斯汀小姐》的价值也正在于它的不完美。它证明了无论多么精美的影视改编、多么缜密的学术论证,简·奥斯汀的本真全貌终究沉寂于灰烬之中。

1817年简去世后,卡桑德拉的哀悼令人动容:“她是我生命中的太阳,为我的每一分快乐镀上金边,为我的每一分悲伤带来抚慰,她懂我的每一种思绪,如今失去她,就好像失去了一部分的我自己。”晚年的卡桑德拉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再次诠释了姐妹深情,也让简·奥斯汀获得了另一种永生。当我们在博物馆购买印有奥斯汀头像的马克杯,在荧幕前为达西与伊丽莎白的爱情欢呼时,我们同样应该记得:那位洞穿“理智与情感”纠葛的女子,同样有着“理智与情感”的混沌与局限,亦同样有权拥有一片不被知晓、不被展览的私有空间。

或许,真正的致敬不是将简·奥斯汀奉为文学圣像,而是承认并尊重她作为一个私人个体的存在,允许并理解她的人生本就不该被完全读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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