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块厚重的青石碑,第一次见到它,是在一个春风和煦的午后,我翻过了高高的古黄河堰,它就像一个拉长的感叹号,兀立在一马平川的黄河故道。清明回乡祭祖的妻子指着石碑说,我们到了。
石碑高丈许宽三尺,历经半个多世纪的风雨侵蚀,碑面已经斑驳沧桑,但是碑额上“忠勇可风”和两边“气壮山河光战史,动标碑碣慰忠魂”的楹联,依旧斧斫般一眼可辨,这是妻子的祖父夏同余烈士的墓碑。
碑文很长,开头如下:“夏烈士同余,睢宿县魏集区夏圩乡夏庄人也,赋性豪爽,颇为乡里所推重,自卢沟桥事变之后,烈士目观国家垂危,依然参加八路军地方团体,时年二十三岁,工作积极,堪称模范。民国29年烈士被委为第八区指导员,后改任区长……”
有关这位1938年入党的夏同余烈士的事迹,在江苏地方党史中有详细记载,他领导的睢宿县第八区是有名的抗战模范区,他带领八区群众打鬼子,除汉奸,护秋收,拔据点的传奇故事,至今仍在民间流传。他深得群众爱戴,也让敌人闻风丧胆,为除去这个心腹大患,古邳城里的日伪军绞尽了脑汁。
1942年9月7日,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夏同余和几名短枪队员去土山开会,被一名敌人收买的奸细告密,遭到100多名日伪军伏击,被团团围在了陵城北的古黄河滩头。夏同余命令手下战士突围,自己留下来掩护,持双枪阻击敌人。激战数小时,天亮前战友们突围成功,而他却因腿部中弹不幸被俘。敌人将他押到了古邳城中,徐州城的日酋闻讯急电,无论如何要使其屈服,供出陇海线以南八路的秘密。敌人先是高官厚禄利诱,不成就开始残酷折磨。他们在施以酷刑后,又放出狼狗撕咬,妻子守寡一辈子的奶奶给我描述说,身上找不到指甲大一块好肉,但是烈士依然坚贞不屈。
一个星期后,黔驴技穷的日军把烈士抬到城楼下,烈士拼尽最后的力气呼出:“抗战胜利!共产党万岁!”一排日军举着上了刺刀的三八枪,一人一刀扎进了烈士的胸膛。关于这个细节,我曾在北京拍摄纪录片时,拜望过一位突围出去的短枪队员,这位后来官至共和国部长的老人哽咽着赞道:整整12刺刀,肝胆碎裂,血溅城楼,同余烈士没哼一声。
烈士牺牲后,日军残忍地割下他的头,悬挂在了进出的城楼上,烈士怒目圆睁,令城门站岗的伪军惶惶不可终日,终于在一个漆黑的晚上,他们背着日军偷偷取下头颅,和烈士的遗体一起,交还给了夏氏的族人。闻讯而来的八区群众,将烈士安葬在了他的家乡,那片曾经滚滚流淌的黄河故道。而那个向敌人告密的奸细,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愤怒的八区群众灭了整个门户。历史无情,忠奸可辨。
1945年抗战胜利,中共睢宿县委在烈士墓前竖起了这块“忠勇可风”碑,以“追令烈士效忠国家之壮烈精神,特建碑墓前应永垂不朽!”
七十多年过去了,当年风沙弥漫的黄河故道,早已花红柳绿稻麦飘香。七十多年过去了,石碑上的字迹开始模糊,不仔细辨别很难认全。我和妻子曾用红漆描画,可惜现在的化学漆不到一年就脱落了。抗战胜利七十周年时,政府曾与我们家人商量,想将烈士迁葬到陵园里,可是当地的老百姓却没有同意,他们说,要让青石碑永远伫立在这里,让“忠勇之风”世代相传,别在这流淌过黄河水的故乡断了血脉。
又一个清明即将来临,环绕着石碑和烈士墓的那些油菜花又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