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7日20时左右,秦岭牛马队队员“十年”(户外ID)身处齐腰的雪窝,呼啸的山风裹着队长的嘶吼撞进耳膜:“孙亮找到了,活的!”这是自2月16日凌晨沙沟峡分队进山以来,第一次与指挥部联系上。电话那头传来指令:“请立即下撤。”


▲ 2月18日,得知孙亮获救后沙沟峡分队从鳌太线下撤

此刻,被冰甲包裹的背包和冲锋衣像生铁般沉重——连夜进山时沾的雪水已冻结成铠甲状外壳。十年试图弯曲手指,却发现连抓握登山杖的动作都变得困难,3天前那个雪夜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2月15日下午,秦岭牛马队看到求救消息,旋即连夜驱车赶赴鳌太救援。

十年还是觉得这一切不可思议,这是近5年来冬季在鳌太失联后被找到的第一个幸存者——正如他在搜救途中,在零下20度、海拔超过3000米的雪原上看到的那只蚊子,让他感到生命的顽强和不可思议。

“收拾装备。”十年哑着嗓子喊,声音像是打磨过冰碴。下撤路上,十年细数着全队的情况:全员负伤、登山杖全部折断、冰爪全部报废、所有人的冲锋衣都有不同程度的划口、破损。

撰文|方舟

编辑|谷子

设计|天宇

图片来源|(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提供

· 本文为「户外探险OUTDOOR」原创内容 ·


秦岭牛马队队长阿虎至今记得,车灯切开风雪时,仪表盘显示车外温度已是零下。“各车检查装备,注意带上防滑链!”2月15日晚,阿虎在车队电台里嘶吼。此时,户外群的消息还在不断闪烁,半天前,秦岭牛马队在群里看到孙父发布的求救信息。

“我们看到求助信息后便主动联系了孙亮的家属,同时也开始了搜救动员工作。接着,我们接到了黄柏塬派出所打来的电话希望我们协助,家属也正往事发地赶去。”阿虎向《户外探险》表示,和家属简单沟通之后,他们便连夜集结赶往山里。

“因为山上的环境瞬息万变,气候随时都在变化,就害怕孙亮发生什么意外。”按照以往的救援经验,阿虎认为搜救只有两天的黄金期,必须赶在死神之前找到他。


▲ 秦岭牛马队从西安集结赶往鳌太救援

从看到求助消息到集结完毕,秦岭牛马队只用了不到7个小时。他们知道,这将是一场艰难的救援行动,每一分钟都至关重要。此前,还没有人能够在冬季鳌太失联后被活着找到过。

2月16日,阿虎和队员们与孙亮家属第一次见面。焦急写在孙父的脸上,眼神中充满了期待与不安,不停地祈求救援队帮忙找到孩子。“当时感觉挺心疼的,为人父母谁丢了孩子不着急,我只能一边安慰他们一边想办法。”阿虎回忆道。

想要最快速、有效地在鳌太线找到失联者,就必须多人、多线路同时进行搜索。“鳌太全线很长,且冬季气候多变,对搜救人员的经验、装备要求很高,于是我们单方面向家属提出了付费救援的建议,寻找到更多的经验充足的人参与进来。只要再晚半天,这个小孩基本没有生还的可能。”阿虎说。

孙亮家属同意付费救援后,秦岭牛马队立刻制定了鳌太全线的搜救方案。阿虎向《户外探险》介绍:“我们当时按路线将人员分成了5个小队,涵盖整个鳌太线以及一些重要的下撤路线,基本上把孙亮可能出现的区域都覆盖了,在之前的搜救中这是难以想象的。”


经过缜密研判,西安晨曦减灾应急救援中心、秦岭牛马救援小队、西安鄠邑青年应急救援协会近40人被分成5组。“一队从沙沟峡上,然后上飞机梁1、梁2、梁3,再从核桃坪下撤;二队从核桃坪上,穿越金字塔1、塔2、塔3到九重石海,从九重石海再回到核桃坪;三队从景区上,走东跑马梁也就是万仙阵附近,然后到九重石海搜索之后,从都督门下撤;四队从23公里登山口走鳌山南北,在塘口或苗圃下撤;五队沿着红水河逆向进行搜索。”阿虎表示,此次搜救最难解决的是通讯问题,由于各分队之间相距甚远,互相之间只能靠信任和时间节点来判断是否安全或者有无特殊情况。

“大家都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活着找到失联者。”阿虎表示,由于孙亮家属提供了孙亮的关键信息,包括他本人的身体、装备和食物储备情况等,大家对搜救都比较有信心。此外,在当地派出所的协助下,孙亮家属还提供了他的行动轨迹和信号消失点。“我们了解到孙亮的装备是过硬的,也带了相对充足的食物。而且通过他每天行动轨迹和信号消失点,可以大概判断孙亮的行进速度和可能下撤的区域,从而缩小搜救范围。”阿虎说。


2月16日凌晨两点,搜救行动悄然启动。沙沟峡分队与核桃坪分队犹如两支离弦之箭,扎进鳌太的茫茫雪原。然而,从他们踏入山林的那一刻起,便与孙亮一同坠入信息的孤岛,与外界失联了。

阿虎在山下指挥部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把人员撒上去后,规定每天至少要通联一次。当天晚上11点左右,我们联系到了三队,可沙沟峡、核桃坪两队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毫无音讯,真的能把人急哭。”他赶紧跑到山势较高的地方,再次尝试呼联山中的队员,但无线电传来的始终只有嘈杂的雪花声。“我满心都是怕,怕他们出事,怕孙亮撑不下去。”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阿虎语气里满是焦急。


▲ 鳌太大梁

为了应对突发状况,阿虎在山下留了一支4人的预备队,可即便如此,焦虑还是如影随形。“心里面肯定害怕,我赶紧从外面弄了个预备支援群,一直在找人,就怕第二天还是联系不上,我得带人上山找他们。”

阿虎向《户外探险》介绍,这次搜救的这5条线路之前很少有人去过,特别是核桃坪和沙沟峡两个地方最地形最复杂,一不留神就容易迷路。“但根据孙亮的行动轨迹,这两个地方也是他最有可能出现的位置,为了尽快找到人,只能冒险去最危险的地方寻找可能。”阿虎说。


▲ 救援队员在厚雪中艰难开路

与此同时,沙沟峡分队正在齐腰深的积雪中艰难跋涉。队员们轮流用登山杖横在雪窝上开路,雪的阻力极大,每向前迈一步,都要消耗巨大的力气。“雪厚得吓人,积雪松软得像流沙,脚经常深陷进雪中,拔都拔不出来。”十年艰难地抬起脚,每走一步都像是在与大地角力。

十年在雪地中深吸一口冷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横亘在前进路线上的悬崖却在这时映入眼帘——那是一面几近垂直的峭壁,十年心中一紧,脑海中飞速闪过各种可能。“悬崖坡度至少有70度,可以通行的路极窄,一不小心,就可能掉下去粉身碎骨。”容不得犹豫,他深吸一口气,咬牙踏出了第一步。


▲ 地势复杂险峻的沙沟峡

不到20公分宽的通道上,冰爪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山谷中显得格外刺耳。队员们每一次挪动,都像是在坠落的边缘试探,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好在全员都有惊无险地安全通过了,两三百米的距离用了3个多小时。”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十年仍心有余悸。

核桃坪分队这边,情况同样危急。他们在路上突遇羚牛,直冲队员而来,好在队员反应快及时躲避,羚牛这才调头跑开。更具戏剧性的是,当晚他们扎营的地方距离孙亮不过几公里,但双方却浑然不觉。

夜幕降临,风雪交加,孙亮在林场路上瑟瑟发抖,鼻间忽闻到一丝烟火气,他以为是幻觉。


2月17日,天刚亮沙沟峡分队就出发了,这时他们与指挥部已经失联了超过24小时。

行进过程中,十年突然发现一只蚊子正在雪地上爬行。“在零下十几度、海拔3000多米的雪地里居然有一只蚊子,这简直是奇迹!”十年弯腰靠近那只蚊子,端详片刻后,继续向前走去。没走多远,他们又发现了一串猫科动物的脚印。“在这种绝境下,看到这些生命迹象肯定是个好兆头,让大家对搜救又燃起了希望。”十年回忆道。


▲ 沙沟峡分队在行进途中发现猫科动物脚印

中午11点14分,就在大家几乎筋疲力尽之时,转机出现了。核桃坪分队在鳌太线海拔2800米处的河道尽头发现了孙亮。当时,他已经4天没有进食,身体极度虚弱。

看到救援队员的那一刻,孙亮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队员们迅速上前与他核对身份,并在初步检查了他的身体后,为他提供了能量胶等食物,将他安置到了临近的观测站小木屋休息。也是在那里,失联超过36小时的核桃坪分队终于捕捉到了微弱的信号。

消息传到指挥部,阿虎还在附近的山上找信号。当他得知孙亮获救瞬间欣喜若狂,疲惫一扫而空。喜悦之余,阿虎立刻组织人员准备接应工作,他带领着接应队伍,迅速向核桃坪进发,争取以最快的速度将孙亮安全护送下山。

阿虎带领的接应队伍抵达核桃坪山口时,孙亮的家属早已等候在那里。“队长,孙亮怎么样了?他有没有受伤?”孙父焦急地问道,声音中带着颤抖。阿虎赶忙上前安慰道:“孙亮已经找到,目前生命体征平稳。我们已经对他进行了初步的急救处理,现在正准备护送他下山。”

回忆起当时的场景,阿虎感慨万千:“能在鳌太找到一个失联了近10天的人,真是一个奇迹,而且他还有行动能力,并没有受很严重的伤。”阿虎向《户外探险》表示,孙亮能成功获救,除了救援队行动迅速之外,他个人强大的心理素质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他在滑坠后手腕、鼻梁都骨折了,食物、帐篷也丢了,就这么在雪窝里待了一晚上。但他一直没有放弃求生的希望,哪怕靠吃一管牙膏坚持了四天,直到救援队的到来。”

沙沟峡分队直到2月17日晚上才重新与指挥部取得联系。当时,他们正准备在临时营地做饭,得知孙亮获救的消息,一种难以言喻的振奋传遍了队里的每一个人。“感觉饭都吃得更香了。”十年向《户外探险》回忆道。然而,此时该分队的情况却堪称惨烈:队员们无一例外都受了伤,或轻或重,登山杖、冰爪全部报废,大部分装备也在搜救过程中不同程度地受损。

2月18日,孙亮被送往湖北医院接受进一步治疗,而沙沟峡分队仍在山上,直到下午五点左右,他们才终于完成了下撤。至此,历时3天2夜,覆盖鳌太线全线的搜救行动圆满结束。


孙亮向《户外探险》坦言,此次穿越鳌太是受网络视频影响,将鳌太线视为户外徒步的“毕业线”,想要挑战自我,却严重低估了穿越的难度和风险。“看了视频,热血一上头就去了,完全没想到会这么危险。”孙亮回忆起当时的决定,满是愧疚与自责。“我的轻率不仅让自己和家人陷入困境,也让很多营救我的人一度陷入了险境。

结束救援后,阿虎回到西安的家中已是凌晨3点。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他简单洗了个澡,便直接倒在床上,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晚上的10点才醒来。

当他醒来时,手机里的信息却炸开了锅。此次救援行动引发了社会的广泛关注,多家媒体跟进报道,尤其是8万救援费成为了焦点话题——有人质疑,认为救援生命本应是公益行为,不应收费。

面对争议,阿虎向《户外探险》表示:“8万元是家属在这次救援总共花费的金额,秦岭牛马队的救援开支为3.25万元,参与救援的队员每人领到了2000元辛苦费,其中包含了保险、装备损耗、路餐食宿等费用,其他费用均由家属用作其他事项开销,我们并未参与。”

秦岭牛马救援队成立于2022年,由当地的户外兼职领队和一些多次参与公益救援行动的户外爱好者组成,自成立以来累计救援人数超百人。阿虎表示,在此次救援行动前,他们内部也进行了激烈的讨论,考虑到救援的高风险和高成本,最终还是决定收费。“之前我们是不收费的,纯靠一腔热血。但鳌太的环境太恶劣了,冬季有永久积雪,风险极高。队员们都来自各行各业,救援成本一直由大家自行承担。如果继续免费救援,我们可能无法坚持下去。”


▲ 沙沟峡分队到达路线难点之一

在采访中阿虎提到,因为救援的事跟家里一度闹得很僵,吵过几次。“他们虽然反对,但也不会阻止我。毕竟是在做行善积德的事情,但哪家父母不担心自己孩子。”最多的时候,阿虎一天出勤了三次,而如果去鳌太这种环境恶劣的地方救援,一去就要好几天。

“救援我坚持了七八年,有一个月我有20多天都在山上救援,虽然单位不会开除我,但工资还不够交罚款,生活都成问题。”如今,阿虎慢慢地减少出勤的频率。“因为我要把自己先顾好,才能更好地去帮助别人。”阿虎说。

十年认为,是“爱”让这次行动成功。“我们始终怀着对生命尊重的态度,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会尽最大努力去救援。而孙亮家人对他的爱,让我们感受到了温暖和力量——他们提供了关键信息,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收费救援,让行动得以高效、有保障地进行。”


▲ 搜救途中

在鳌太,大多数案例是以未找到失联者而告终。每当这样的情况发生,阿虎总会陷入自责与遗憾交织的低谷。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常常这样念叨。随着时间推移,当情绪稍有平复,他会召集几位队友上山再去找一遍。

“起码这样,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阿虎说。


户外救援该不该收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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