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师范大学在社交媒体上引用胡适先生的名言,“教育是给人戴一副有光的眼镜,能明白观察;不是给人穿一件锦绣的衣服,在人前夸耀。”并注明胡适,第二天一早这条名言被修改后重新发布,仅删除了“胡适”二字。
一发一删,两方不满。恨胡适先生者必然痛斥大学焉能引用此等人物言语,敬胡适先生者必然讽刺大学竟然引用而不敢署名。人,真的只有非黑即白的一面吗?
胡适的确在抗战爆发初期有过悲观心理,那也是当时知识界普遍弥漫的心态,回看胡适致蒋汪信件原文,他担忧的是当时国际国联没有能力顾忌远东,“自家抵抗万不可能,华北万不可失”,因此主张保全华北,减低损失,保全元气而避免局势扩大,最后主张“华北谈判在一定大范围中应有全权应付危局”。我很难评价胡适当时观点正确与否,历史已经沿着各种偶然和必然的河道,流成今天的样子。在一种普遍悲观的氛围下渴望保全元气而力图长远,某种意义上也看出这是一场持久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在我看来只是报国方式的不同而已,放在合适的历史语境里来考察,而不是凭空飞一顶帽子上去。
上小学的儿子看电影总会问我:爸爸,这是个好人还是坏人?TA这样做对吗?我只能告诉他“我不知道”,我会跟他解释,绝大多数情况下,很难用好坏来评价一个人。《三体》里的程心温柔善良,但当执剑人的时候会引来三体文明进攻,思达林专横跋扈,却也挡住了纳粹东进。一个善良的念头可能导致普遍的灾难,某些自私的动机可能无心插柳成为福祉,因此我们也无法用动机来猜测和评价,最终只能论迹不论心。即便这个“迹”也会有多样的后果,没有人是上帝,能精准把握每一种后果。孩子折下路边的花朵,家长劈头盖脸一顿批评,可能会给孩子造成心理阴影,ta或许只是想送给妈妈;也可能会让ta铭记公物不能不告而取,养成良善的规则意识。问题是这两种情况并不互斥,可能同时发生,也就注定无法用好坏对错来定义。
人过中年后,我越来越不笃定,因为我知道自己面对复杂世界的无知。臧否人物、挥斥方遒固然潇洒,可在论断的时候,我只是个信息不完整的看客,论断中的每一次定义,都在把人物和事实压缩一点,渐渐地,鲜活的人物和事实就变成了一个后缀为.zip的文件名,没有人愿意解压缩。
尤其是速读时代,十分钟看完一部电影,500字看完一本书,最后只为了看一个文件名,便自以为得计,开始为历史和人物分类,“好人”一筐、“坏人”一筐,剩下非帝王将相的,扔到一个叫“其他”的文件夹里,再压缩一遍,除了少数好事的学究,无人问津。那些学究的长篇大论也同样无人问津,历史变得简洁明了,连.doc和.mp4都不需要,有个.exl就已经是万幸。
所以,读者在这篇文字里,看不到什么洗白或踏上一只脚,只有一种同为文人的悲观。胡适曾经面对的,是外在的强敌,尚可养精蓄锐以图反击。而我看到的,是一个个被格式化后,塞满.zip文件的脑袋。这大大提高了杀毒软件的效率,AI抓取和分析起来也变得格外简单,自然也省却了输出的烦恼,给个定义式的答案就好。
论争也变成了相互格式化的过程,必须洗掉以往的定义,用新的定义覆盖,一次次覆盖的过程,脑子里的褶皱几乎被抚平。
我总想,在互联网和AI时代,我们总看到数字0和1,这正是人工智能的视角。倘若我们只被困在数字层面,看到的就是单调的二进制数据流,而无数个0和1构成的,是一个无限可能的世界。当我们超越“扣帽子”的方式,达到这个位面时,学到的定义就如同胡适先生描述的教育,不是一件为了夸耀的锦绣衣服,而是明白观察的有光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