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年的春风里,我第一次看见他。那时他站在丞相的舆图前,素衣胜雪,手中竹简轻轻展开,仿佛展开一卷未写完的江山。他说:"南中蛮荒之地,当以攻心为上。"话音未落,帐外忽然落起细雨,打湿了他鬓角的青丝。丞相抚掌而笑,案头七盏明灯摇曳,映得他眉目间似有星子坠落。
那些年他像流星划过蜀军的战旗。取荆州时,他献连环计,火船烧红半壁长江;定巴蜀时,他劝降严颜,老将的刀鞘里藏着他的锦囊;守汉中时,他筑城屯田,让魏军的铁蹄在斜谷外徘徊。每当捷报传来,丞相总会站在定军山顶,望着北方沉默良久。我知道,他在等一场雨,一场能浇灭中原烈焰的雨。
建兴六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丞相第五次北伐,他请命镇守街亭。出征那日,丞相赠他白羽扇,扇骨上刻着"慎之"二字。他笑着将羽扇插入腰间,青衫被山风鼓起,宛如展翅的鹤。可街亭的山太高,云太厚,他站在峰顶眺望祁山,忽然想起南中时那些蒸腾的瘴气。或许那一刻,他以为自己是能驱散迷雾的清风。
雨是在子夜落下的。魏军的火把像一条赤蛇,沿着山道蜿蜒而上。他命人将营寨扎在山顶,说:"居高临下,势如破竹。"副将王平跪在泥泞里劝阻,他却指着舆图上那道蜿蜒的溪水:"看,这是天险。"雨水顺着他的甲胄流淌,在胸前汇成小小的溪流,像极了当年长江上的火光。
当张郃的骑兵冲破山脚的鹿砦时,雨下得更急了。他提着剑在雨中奔跑,青衫早已染成墨色。箭矢擦过他的耳畔,他忽然想起丞相案头的七盏灯,想起南中部落酋长递来的米酒,想起汉中麦田里那个拄杖的老农。原来战争不是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而是会流血的泥土,会哭泣的草木。
败报传到中军时,丞相正在批阅奏章。朱砂笔忽然在竹简上洇开,像一朵凋谢的桃花。他连夜策马赶来,看见残破的营寨在雨中飘摇,像被撕碎的纸鸢。马谡跪在泥泞里,羽扇上的"慎之"二字早已模糊。丞相的鹤氅沾满晨露,他伸手想扶起这个跟随自己二十年的年轻人,却终究只是叹道:"幼常啊……"
斩首那日,街亭的桃花开得正艳。他仰头饮尽最后一盏酒,忽然对行刑的刀斧手说:"请告诉丞相,街亭的雨,比南中的雾更凉。"刀锋落下时,有花瓣随风飘进刑场的血泊,像极了当年南中部落献给他的那捧山茶。
多年后,我路过街亭旧址。山间的溪水仍在流淌,只是再不见当年那个白衣胜雪的身影。有人说,他死后化作山间的雾,每当春雨绵绵,就会听见他轻声吟诵《出师表》。可我知道,他不过是蜀道旁的一抔黄土,在岁月的风雨里,渐渐长出青草,又渐渐被行人踏平。
历史总是这样,把英雄的热血写成诗篇,把失败者的泪水酿成酒。可街亭的雨还在下,年复一年,洗着那些未完成的抱负,未实现的诺言。就像丞相临终前遥望的北方,永远隔着千山万水,永远飘着细雨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