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在蔡确案子中的参与,有证有据。有学者研究过他的某种奇妙报复心理:当政敌蔡确发生车盖亭诗案,苏东坡是个文字狱的过来人,当然不会相信诗中有什么明显证据毁谤太皇太后,但他确也不甘心就让蔡确太轻易就能脱罪。他心里可能还有点气:自己被贬到穷乡僻壤,蔡确还在南京闲居,这也太宽容了吧?因此他也上了《论行遣蔡确札子》,提出了他的建议与做法。

仔细看这篇文章,可以得出两个结论,简单地说:第一,他并不想害死蔡确;第二,他想让蔡确也经历一下自己在乌台诗案中的惶恐与不安而已。也就是:他认为应该把蔡确打入监狱进行彻底的调查,最终无罪赦免。(有没有很像他自己经历过的事呢?)只想把自己的苦,让当初的加害者蔡确也去品尝一下吧。

苏东坡从正反两面说到蔡确的处置原则,一是:“若朝廷薄确之罪,则天下必谓皇帝陛下见人毁谤圣母,不加忿疾,其于孝治,所害不浅。”为了杜绝毁谤和闲言闲语,不能放过蔡确。另一方面:“若深罪之,则议者亦或以谓太皇太后陛下圣量宽大,与天地等,而不能容受一小人谤怨之言,亦于仁政不为无累。”也就是说,若是责罚太重,又会伤害太皇太后的宽大仁政,认为您连一个小小的毁谤都不能宽容也不好啊。所以苏东坡提供了一个“双赢”之法,先以皇帝之名下令让蔡确进监牢,司法审问,再由太皇太后下诏来赦免蔡确。

在太皇太后的盛怒之下,他并没有为蔡确辩论,没有完全以德报怨,但他建议的方法,其实还是可以看出他仍有仁慈之心。

苏东坡的建议比较像一个剧本,让皇帝和太皇太后一个扮黑脸、另一个扮白脸,合演一出吓吓蔡确的戏。也许也想警告那些还没心死的新党之人。学者张忠智写过《苏轼的报复美学》一文,很生动地形容苏轼在想出这个点子时,心中一定也很佩服自己能够想出这么好的办法,这在儒家叫作“以直报怨”,通俗的说法是“以牙还牙”,但终究还是不想伤仁害义。

但他低估了太皇太后对蔡确的厌恶之心。将蔡确贬得越远越好,是太皇太后自己的意思。太皇太后为什么要下重手?《宋史》上有载,高太皇太后曾在元祐六年(1091)跟大臣陈述了这样的意思:“让儿子继承父亲的位子,天经地义,有什么好说的?蔡确当时却煽风点火制造事端,想要混乱朝纲。我不忍心明白说出他做了什么,只是托毁谤之名把他放逐罢了。”太皇太后所不忍明言的事,应该就是在拥立新皇帝的继位上,蔡确和太皇太后的高家侄子产生纠纷的那些事情。而蔡确在朝中的确很没人缘,朝臣在他外放后还在骂他,因为他当时从知制诰一路升到御史中丞、参知政事,都是以兴狱来夺走别人的位子给自己坐。这个因,也是蔡确自己埋下的。

但最后太皇太后和蔡确的冲突并没有以双赢结束,保守派梁焘、刘安世等支持诗案成立,蔡确被贬为英州(广东英德)别驾、新州(广东新兴)安置。吕大防和刘挚还挺有良心,曾以蔡确之母年老,岭南路远,请改迁他处,但高太皇太后说:“山可移,此州不可移。”铁了心,案子就这样定了。当时,将一个曾经位极人臣的士大夫流放到岭南瘴疠之地,可是开了先例,之前没有这么严苛的。

元祐八年(1093),蔡确病死于新州。



《宋史》将蔡确列入《奸臣传》,有人认为很不公平。他曾经害过人,也被害,他的确曾经想为国家做些事,但也有采取过一些非常手段来排除异己。这样,算奸臣吗?

人总是有缺点的,就看是瑕不掩瑜,还是瑜不掩瑕。我不想妄下论断,只想陈述历史上的客观证据。人固然都有自己的喜好,但若不分青红皂白选边站痛批先贤,和因为太喜欢一个人就为贤者讳,都不是客观态度。

当时,蔡确和章惇是新法的重要代表人物。苏东坡这样处理蔡确,章惇应该感到心寒。

后来处置苏东坡,让他一路被贬到岭南,又被外放到海南岛,也依循着处罚蔡确的残酷路径。

这种流放,在当时就属活着的死罪了。

苏东坡一定也怀疑,他的官位不算高,怎么老是他最惨呢?他的最高官位还不如苏辙。一直被当标靶,可能有几个原因:比如,有代表性的都比他早走,司马光任相不到一年即离世,谁想迫害他也无机会,只能祸延其“支持者”。

宋代不像武则天时可以“自在”地把人家祖坟挖出来捣烂或鞭尸,那太不文明了。看看后来报复的方法:宋徽宗和蔡京(很不幸的,他和蔡确同是福建人,而且是同宗)联手刻的《元祐党籍碑》,把那些“前朝保守派坏人”都刻在碑上,让大家永志不忘,子孙也永不录用:包括曾任高位的司马光、吕公著、范纯仁、吕大防、文彦博、刘挚、苏颂……苏东坡的官位只能排在第二档首位,但他却是活罪最难逃的一个。被特别对待,想来还是因为苏东坡最有名,整他最有代表性。关键点还在于,苏东坡扎扎实实得罪了一个不可忽略的人,也就是他曾经最好的朋友、后来变成了他最坏的敌人的章惇。



章惇(1035 —1105)成为宋哲宗时的宰相,辅佐皇帝重新往他父亲神宗的理想前进。

他本来和蔡确一起担任神宗时期的左相和右相,后来被弹劾出京。

那个时候蔡确已经被外放了。他留在朝中,应该也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日子可待,却还是为着新法存废理直气壮地争辩着,可以见得他的性格:没在怕。

章惇和苏东坡本来有着深厚友谊,两人是嘉祐二年(1057)同一榜的进士,年纪相仿。不过,章惇后来虽中进士,还是决定这次不算,重考!因为在这次礼部廷试中,章惇有个族侄章衡(1025 —1099)太优秀了,荣获状元;章惇落在晚辈之后,愤愤不平,质疑考官批卷子有问题,自愿放弃功名,宁可又考了一次。

这事你一定觉得莫名其妙,算算章衡的年纪,虽然辈分比章惇小,但年纪毕竟还比他大十来岁。你说,章惇是有气节还是自尊心过强?还是……基本上他觉得章衡才华比他差,竟然拿了状元,让他回家不好看?

这是胆识,还是好面子?是太看得起自己,还是太爱比较,还是……看不得人好?

总之,不是一般人性格。这样的人,自尊很强、爱恨分明,也一定记仇。

章惇和苏轼真正的交往起始于章惇被派任商洛令,苏轼第一次当凤翔府节度判官时。这两个地方都在陕西,相当接近。他们在任内一起被邀请参加长安举行的乡试试务工作,两人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好朋友,趣味相投未必要个性相同。有两个传说,说明两人性格大不同。

一是,二人一同游山玩水,到了南山的仙游潭,有一个地方,双峰对峙,之间只有一座独木桥,下有渊深万仞。苏东坡一看惊呆,惧高怕死不敢前往;章惇则面不改色,跨过木桥,而且用藤蔓当绳索,一头绑在树上,一头缠住腰,然后拿着笔蘸墨汁在石壁上写着:章惇、苏轼到此一游。(这一点我实在有点怀疑,写石壁用墨汁,怎么磨墨?就算带着磨好的墨水,蘸笔书石恐怕也没那么方便吧。这故事应属宋人笔记编派,合理性可疑。)

章惇的胆子比苏轼大很多。苏轼看到章惇耀武扬威地又回到对岸来,用手拍拍章惇肩背感叹:“子厚(章惇字)必能杀人!”章惇问:“为什么这样说我?”苏轼解释说:“敢这样拼命的人,就一定敢杀人!”

章惇听了,哈哈一笑。

又有另一个传说。说两人在山寺里喝酒,有人说附近有老虎下山。两个人都喝得醉茫茫,壮壮胆就骑马去找老虎了。果然找到老虎,离老虎一段距离,马就不肯前进。苏轼酒醒了,说:“我们还是回去吧。”章惇不怕,拿了准备好的铜锣用石头猛敲,把老虎吓跑了。后来章惇得意洋洋地对苏轼说:“你这人胆子小,将来肯定不如我。”苏轼不是个会跟人争勇的人,应该也是哈哈一笑。(你认为这个冒险故事真的合理吗?)

章惇的商洛令任期期满,要离开陕西,也曾到凤翔拜访苏轼。苏轼尽地主之谊,招待他游山玩水,留下不少诗文。

两人的感情虽然不能说如胶似漆,但堪称知己,氛围也该称得上是和谐的。在密州的苏轼曾回《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其一),其中有“早岁归休心共在,他年相见话偏长”,还提醒着章惇,我们退休之后要一起过诗酒人生、好好聊天啊。



乌台诗案发生后,苏轼被御史台一群乌鸦咬得遍体鳞伤,基本上是时任宰相的王珪所主导。之前,我们说过这个故事:当时重返朝堂担任翰林学士的章惇,在神宗面前反驳王珪,为苏轼仗义执言。王珪列举苏轼《王复秀才所居双桧二首》(其二)中“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的句子,说:“陛下飞龙在天,苏轼却以为您不懂他,而求之地下的蛰龙,这不是目无君上,是什么呢?”神宗不是傻瓜,说:“诗人之词,怎么可以这么解释?他咏桧木,关朕什么事?”王珪一时说不出话来。

退朝后章惇继续质问王珪:“你是想让苏轼家破人亡?”王珪推说是舒亶告诉他的。章惇还直接讥讽王珪:“舒亶的口水难道可以吃吗?”对于王珪此举,章惇很不服气,曾批评这名长官“想要害人,真是无所忌惮,什么都说得出来!”所以后来苏轼才无性命之忧。

苏轼被贬到黄州后,不久就收到章惇表达慰问之情的信。苏轼十分感激老友的慰问,在回给章惇的书信中赞美他:“子厚奇伟绝世,自是一代异人。”他也认为,章惇在大家落井下石时,还这么敢挺他,此种胆识,一定会出将入相。这段时间,很多官员因怕被牵连故都避之唯恐不及,章惇却还会寄药物及生活物资给苏轼。

得知苏轼在宜兴买地,计划将来隐居于此,章惇还写诗相赠:“君方阳羡卜新居,我亦吴门葺旧庐。身外浮云轻土苴,眼前陈迹付籧篨。涧声山色苍云上,花影溪光罨画余。他日扁舟约来往,共将诗酒狎樵渔。”

——子瞻你在宜兴建筑新房,我也准备修葺一下在苏州的旧屋子。将来咱们俩驾驶扁舟相约湖上,一起写诗喝酒,与樵人渔夫为伍,这种日子多逍遥啊。

什么时候从最好的朋友变成最坏的敌人呢?

高太皇太后垂帘听政,重新起用旧党人物,苏轼得以回到朝廷,这是苏轼仕途中最为风光的七八年,也是章惇最不得意的那些年。这个期间,友谊渐渐变质。

起初,苏轼还当和事佬调停章惇和司马光。太皇太后摄政初期,章惇由右相改为执掌枢密院,也就是最高军事长官。当时新、旧两派人士,还在为新法的存废激烈交锋。司马光口才不是章惇的对手,章惇的激烈言辞常常让司马光很尴尬,苏轼还企图缓和两人的关系,替司马光传话给章惇,劝章惇不要当众羞辱前辈,章惇也尽量听了,态度稍好一些。两人关系并未破裂。



话说司马光当宰相之后,废除新法的诏令一道又一道。变法派人士也纷纷外放了。章惇也被旧党围攻,攻击他的用语也都很刻薄,他被列为新党罪大恶极的“三奸”和“四凶”之一。

章惇可能认为,苏氏兄弟恩将仇报,是他落马又入泥的推手。

章惇最不能原谅的,应该是苏氏兄弟也加入了对他的攻击行列。元祐元年(1086),刚接任右司谏的苏辙上了《乞罢章惇知枢密院状》,批评了章惇和司马光在太皇太后面前争论时态度无礼,又说他阻挠了免役法的废止及传统差役法的进行,希望罢免章惇的军事长官职务。

这个奏章是苏辙写的,也许你会问,关苏东坡什么事?章惇有恩于苏轼,和他感情这么好的弟弟,却来罢免他?即便苏辙上奏章前,苏轼不知道,但在苏辙上表之后,苏轼也没有为章惇讲话,在章惇看来,这不等于是帮凶吗?

其实苏辙这个奏章写得有些奥妙。这件事情,导因于司马光废止新政的免役法,改回传统的差役法,产生不少弊端,弹劾的竟然不是司马光,而是曾经气呼呼阻止司马光废免役法的章惇。章惇一定感到愤恨难平。事实上,苏东坡本也反对废止免役法,不是还气呼呼偷骂司马光比牛还顽固吗?可是,苏东坡此时装聋作哑。

苏辙的弹劾让章惇在几天后就被贬为汝州知州。在章惇已出知汝州后,苏东坡竟还补上一奏。在《缴进沈起词头状》之中,说新党等人,包括章惇在内,附和王安石谋求边功,导致朝廷巨大军事损失,兵连祸结,死者数十万人……这些人随意激起边区战争,后来吃了败仗。不是针对章惇,但文中提到章惇“招降五溪边民”的事情,本是章惇的得意功绩。苏轼在密州时,曾写诗给章惇赞美他“功名谁使连三捷”,这回竟然出尔反尔给予负面评价。这算不算是落井下石呢?没过太久,章惇又被贬为提举杭州洞霄宫,从枢密院大臣一下子跌落为一个闲人。章惇曾因此作诗自嘲道:“洞霄宫里一闲人,东府西枢老旧臣。”

苏东坡提到章惇涉及的军事行动,或许是出自后来的反省,因为这些神宗时期的边区战事,在当时看来是威武凯旋,盖棺定论来看是错误策略,而且还害死了很多人。你也未必能够说他前后不一。很多事情,当时舆论和后来结论是不一样的。

然而在章惇心中,苏东坡应该已经从好朋友变成一个小人!

之后,章惇在哲宗时咸鱼翻身,当了七年宰相,成为苏东坡最可怕的敌人。

本文经 岳麓书社 授权,文摘自 吴淡如 著《成为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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