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给孩子辅导语文,他说有一句古诗词不太能理解。我一看,出自课本上苏轼词《江城子·密州出猎》(九年级语文课本下册):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孩子不理解的,就是“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这句,课本后面的思考探究题还要求回答,“遣冯唐”的典故表达了什么意思。
课本上对这句是有解释的:
朝廷什么时候派遣冯唐到云中来赦免魏尚呢?云中,古郡名,治所在今内蒙古托克托东北。《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载:汉文帝时,云中郡守魏尚抵御匈奴有功,却因为上报战功时多报了六颗首级而获罪削职。冯唐为之向文帝辩白此事,文帝即派冯唐持节去赦免魏尚,复为云中郡守。这里作者以魏尚自许。
看到末尾,我也狐疑了:为什么说苏轼以魏尚自许? 难道仅仅因为他同样是“太守”身份? 从上下文来看,这分明意思是借“冯唐易老”的典故,以冯唐的口吻感叹“我一年年老了,却还大志未伸,何时再像当年派我出使云中郡那样起用我啊”。
我自信教科书必是误解了苏东坡,不料上网一查,赫然发现这似乎才是如今的流行解释:
古诗词网:“下片他叙述猎后的开怀畅饮,并以古代英雄魏尚自比,期望能担负起保卫国家、守卫边疆的重任。结尾直抒胸臆,展示出词人无畏的战斗精神和杀敌报国的豪情。” 中国词网(主办单位:中华诗词学会企业家工委会):“想到国事,想到自己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处境,于是苏轼借出猎的豪兴,将深隐心中的夙愿和盘托出,不禁以西汉魏尚自况,希望朝廷能派遣冯唐一样的使臣,前来召自己回朝,得到朝廷的信任和重用。”
上海辞书出版社《唐宋词鉴赏辞典》当年曾是同类工具书中最风行的,自1988年4月第1版发行,我家里的是1993年8月第6次印刷,五年时间竟印了46.3万部之多。这部书我从小不知翻阅过多少遍,但以前没留意过这句词的具体解释,现在一查,发现居然也是:
此时西北边事紧张,熙宁三年,西夏大举进攻环、庆二州,四年占抚宁诸城。东坡因这次打猎,小试身手,进而便想带兵征讨西夏了。“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就是表达这层意思。汉文帝时云中太守魏尚抗击匈奴有功,但因报功不实,获罪削职。后来文帝听了冯唐的话,派冯唐持节去赦免魏尚,仍叫他当云中太守。这事东坡借以表示希望朝廷委以边任,到边疆抗敌。(《唐宋词鉴赏辞典·唐五代北宋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第689页,高原撰)
黄拔荆《中国词史》提到这首词,解释是:“下片写请战,以汉文帝时魏尚自况,希望朝廷能加以重用,以便能出守边镇,射杀‘天狼’,为国家民族建树功勋。”(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87页)
到这一步,真是出乎我意料,难道是我自己理解错了?
我并不甘心,还想追溯老一辈词学家的点评。龙榆生是近代词学集大成者,但很遗憾,《东坡乐府笺》 龙榆生校笺对那一句“云中持节,何日遣冯唐”,仅引用 《汉书·冯唐传》典故,想来对浸习于雅文化中的文人们来说,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难道还需要多此一举解释吗?
红学家吴世昌撰有《词林新话》,在谈到这首《江城子》时,带着疑惑的语气说:
此首上片尚平稳,下片“持节”二句意为辞累,自比魏尚,文不对题,轼之移密,非似魏之因罪见拘,何须冯唐持节来赦?上片有无“千骑卷平冈”,亦可致疑。年未四十,已自称老夫,此殆或人所谓“豪放”欤?或谓“老夫”乃谦词,非,乃自负之语。(《词林新话》,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152页)
吴氏毕竟是古典文学功力深厚的名家,虽然不知何故认定苏轼此处“自比魏尚”,但他又质疑这么写很奇怪,解读不通,因为苏轼当时并非戴罪之身,也就谈不上期待被赦免。
在他看来,苏轼自称“老夫”是出于豪迈自负,确实,苏轼此时一点都不老(此词作于宋熙宁八年,即1075年,他才38周岁),但他这样理解,也就排除了“冯唐易老”的解释。
翻查下来发现,还是俞平伯《唐宋词选释》对这一句的解释最为详密到位。他首先明确,苏东坡确实是自比冯唐,而这与他感叹衰老是密切关联的:
汉文帝遣冯唐持节赦魏尚,复以为云中守,拜唐为车骑都尉,主中尉及郡国车士,事见《汉书·冯唐传》。这里盖以冯唐自比,兼采左思《咏史》“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及王勃《滕王阁序》所谓“冯唐易老”等意,承“鬓微霜,又何妨”来,亦即上文所谓“老夫”。其实作者年方四十。冯唐在武帝时,年九十不能为官,亦见本传,他在文帝朝,持节赦免魏尚时,也并不太老,用在这里似乎不太合式。但词人遣词每不拘。古代文人又有叹老嗟卑的习气,年未半百即已称老。如上录《蝶恋花》词亦云“人老矣”[按,苏东坡写密州上元,“寂寞山城人老矣”],而作者年方三十九;又如元丰七年有《除夜病中赠段屯田》:“龙钟三十九,劳生已强半。”
他继而更进一步,辨析了为何以冯唐自比是更为允当的:
近来注家,或释本句为作者以魏尚自比。按史所载,魏尚时因有罪,下吏削爵;东坡于元丰七年自杭州通判调密州太守,是升官,非贬职,更非有罪下狱,与魏尚事不合。其另一面,史载冯唐其时不但持节为使者,且做车骑都尉,带了许多兵,也和本词下文“挽雕弓”“射天狼”等等意思得相呼应。审文意,仍以自比冯唐为较惬当。以有异说,故附记所见。(《唐宋词选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96页)
《苏轼词编年校注》既以苏轼词为研究主旨,对历代注释、评论可谓搜罗殆尽,在解释这一句时 引《史记》卷一〇二冯唐列传,然后 显然采纳了俞平伯的观点, 几乎就是原样复制了他的一句:
此以冯唐自比,兼采左思《咏史》“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及唐王勃《滕王阁序》所谓“冯唐易老”等意。(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02年,第148-149页)
我也信从俞平伯的观点,倒不是因为这位古典文学大家比其他注家都更为权威,而是因为他确实从苏轼的生平、语境出发,给出了更妥帖的解释。但随之而来的就有一个问题:既然俞氏早有定论,为什么后来流行的注解、乃至现在的教科书,却视而不见,并不予以采纳?
单单盯着这首词咬文嚼字,是无法理解这一点的,因为之所以有这样理解的分歧,与更大的社会思潮变动有关。
苏轼画像
苏东坡这首词,虽然现在都进了初中语文课本,但在传统时代并不被看作是其代表作,更谈不上是最好的作品。
最早的唐宋词选集《草堂诗余》,选录唐五代宋词367首,收苏轼词15首,不含这首词;清朱彝尊《词综》收词2253首,其中苏轼词也是15首,这首落选;清末民初的词学大师朱孝臧( 上彊村民)编选《宋词三百首》(1924年),苏轼词作入选10首,这首仍不在其中。龙榆生《东坡乐府综述》(作于1935年)举出苏轼词11首,其中有两首《江城子》,却独独没有这一首。
不仅如此,历代词学家也不像现在这样将苏轼简单看作是“豪放派”,甚至强调他写的最好的词其实是婉约风格的。
1933年,词学大师吴梅著《词学通论》,谈到苏轼词,最推崇的倒是那首《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认为“豪放”只是前人讥诮他作词不够本色,但其实他也擅长婉约:“余谓公词豪放缜密,两擅其长。世人第就豪放处论,遂有铁板铜琵之诮。不知公婉约处,何让温韦。”
更进一步,吴梅还强调苏轼的风格与其人格密不可分:
要之,公天性豁达,襟抱开朗,境遇迍邅,而处之坦然。即去国离乡,初无羁客迁人之感。惟胸怀坦荡,词亦超凡入圣。后之学者,无公之胸襟,强为摹仿,多见其不自量耳。(《词学通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71页)
近代对“豪放派”的推崇,受“救亡图存”的国家主义意识影响甚深,这随之兴起了一种文学观,认为文学更重要的不是文采(文学艺术价值),而是强调文学的政治功用,要能激发社会“正能量”,尤其是爱国情怀。在这种视角下,“豪放”其实也不再是原先那种人格气度意义上的“豪放”,而是与个人生活情调相对而言的“大格局”。
苏轼原先并不专意为词,在两宋词人中算不得是最受推崇的,但受此文学政治化的意识推波助澜,遂得以一再拔高。
上彊村民编选《宋词三百首》中,苏轼词10首,辛弃疾12首,虽然也已不少,但这豪放派两大家加起来都还不如吴文英(25首),周邦彦(22首)、姜夔(17首)、晏几道(15首)、柳永(13首)这几家也比更多。
然而到胡云翼(宋词选》(1962)入选290多首,辛弃疾作品数量位居第一(40首),苏轼次之(23首),周邦彦、姜夔各10首,柳永(7首)、晏几道(4首)、吴文英(4首)均被降格到微不足道,号称是 “根据思想性和艺术性统一的原则来评选宋词”,对“思想内涵”的注重压倒了注重音律词藻的选词传统。
此种时代风潮,无人可免。俞平伯1962年著《唐宋词选释》,苏轼词入选最多,19首,辛弃疾17首,婉约派的宋代词人入选均不多:周邦彦、姜夔各9首,吴文英(7首)、晏几道(4首)、柳永(3首)都很少,倒是李清照还有13首,因为她的女性、爱国双重身份标签很符合当时的政治正确。
可想而知,当这样的意识渗透到文学理解之中,像这首《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就开始被推崇为好作品了,因为它似乎抒发了一种为国效命的豪放情怀,进而还难免曲解作者的本意。
本来,苏轼的感叹是士人传统中惯常有的,自比冯唐,无非是说“岁月催人老,我期望再有机会建功立业”,但这种求取功名的想法似乎如今看来已经不够高尚,而如果理解为自比魏尚,就显得像是渴望再度为国抗敌了,至于这与苏轼本人处境的种种不合,也很少人会去细辨了。
然而,不妨静下来想一想,这是那个襟抱坦荡、光风霁月的苏东坡吗?这倒更像是一个想肝脑涂地为朝廷效力的工具人。要是这样讲,我们恐怕不仅误解了苏东坡,还会误导了下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