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针垂露,苔痕沁碑。我跪拜于母亲坟前,八十八载光阴凝作掌中一壶冷酒。倾盏时酒液穿林,半入黄土半沾襟,竟分不清是祭酒还是自祭。
犹记当年负笈远行,母亲总倚老槐相送。霜鬓沾着晨炊烟气,枯手将腌菜坛子塞进行囊,絮语随风散作碎片:“早归...早归...”如今行囊里青霉斑驳的,正是她封存半世纪的叮咛。
清明纸灰漫卷处,忽见碑隙生野芹三两根。此物最是母亲钟爱,昔年她提竹篮遍寻山野,自言:“芹叶苦,能镇游子心头燥。”我笑她迂腐,而今俯身嚼之,方知苦味深处,藏着她未说透的牵挂。
焚尽纸马时,松风骤起。恍惚听得身后窸窣声,急转身唯见空枝摇影——原是二十年前缝在衣领的槐花干,经年累月,竟在襟怀里酿成了琥珀。当年嫌她针脚太密勒脖颈,此刻却甘愿被这温柔束缚,愈紧愈觉暖意丛生。
山雾漫过祭盘,糖糕渐化春泥。忽悟母亲临终执意不换寿衣,原是要穿着补丁累累的旧裳远行。那些横竖交错的针脚,早将嘱托缝作九泉路引:纵使幽冥永隔,线头仍系着人间冷暖,补丁仍护着游子风霜。
暮色浸透林梢时,松针坠入残酒。仰见归鸦驮着碎金掠过,恍若当年灶台上将熄的柴火。我终是懂了所谓“早归”的真意:不是要人还乡,是盼心魂永驻于她煨着热汤的黄昏,永在柴门将掩未掩之际,应一声穿云裂石的“妈,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