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文史 | 解读《吴铁城回忆录》（四）

文 / 冯晓晖

本文是“九江近代史料研究”系列中的一篇，该系列作为“九江文史”下的子栏目，致力于深入挖掘早期报刊书籍、档案文件、历史照片、地图等原始史料，并结合当代视角加以解读，力求多维度展现九江近代历史的真实风貌。

本篇内容较长，约2.5万字，故将分为多篇连续发布，敬请理解与期待。阅读前篇请点击链接：

九江文史 | 解读《吴铁城回忆录》（一）

九江文史 | 解读《吴铁城回忆录》（二）

九江文史 | 解读《吴铁城回忆录》（三）

【正文】

⼆、交朋结友

由于我的好动，少年求学时期，踢⾜球，骑⾺，划船，都是我的嗜好，在学校也欢喜交朋友。虽然寄宿在学校里，但课完之后，可以请假外出，只要照规定的时间回来。九江附近不少风景之区，放假的⽇⼦，结伴纵游，交游颇广；尤其每年的暑期，牯岭，这⼀个避暑胜地，游⼈很多，我总爱到那里歇夏，「相逢何必会相识」，我在那里结识了不少的朋友。

20世纪初牯岭明信片

▲ 邂逅林⼦超先⽣

在⼀个暑期的夏天，我在牯岭，遇到⼀个陌⽣的⼈。

他的服装，颇与众不同，短袍短袖，脚底下⼀双短靴。我觉得这个⼈很别致，他⼤概也在注意我。

「⽼兄贵姓，来牯岭多久了」？我冒昧的问。

「刚来几天，鄙姓林，还未请教」，他很⾼兴的答。

彼此道了姓名。他紫棠⾊的略带⽅形的脸庞，有⼀双清秀⽽有英气的眼睛，唇上长着两撇向下垂的胡⼦，很浓⿊

「这里的风景不错，常来的吧？府上那里」？他接着问。我回答了，也问他的籍贯，他答：「我是福建⼈，以前在上海江海关做事，才调到九江关来。以后多指教」。

我们谈得⼗分教契。他很健谈，从风景说到上下古今，涛涛不绝；各⼈的趣味也很相同，初相逢便一见如故。这位就是后来做了十年国家元首的林主席森，字子超，号长仁。

我与子超先生结为良友，可说忘年之交。他那时已经是四十二岁，我还很年轻，刚要在同文书院毕业。以后过从甚密，他的远大的怀抱和智慧的见识，给我很多影响。古人说「益者三友」，他是我的益友，是我一位「平生风义兼师友」的知己。我的思想，及我以后的一点事业，都受着他当时切磋启发的益处。

从他的雍容丰度与和蔼可亲的态度来看，初不知其为一蕴藏热烈革命思想的革命党人。日久之后，大家披露心曲，他的胸怀才表露了。

【解读】

林森（1868年2月11日－1943年8月1日），原名林天波，字长仁，号子超，晚年自号青芝老人，福建闽县（今福建闽侯）人，中国近代政治家、民主革命家，中华民国国民政府主席（1931年－1943年）。

林森任民国政府主席时的标准照图源：维基百科

林森与吴铁城是九江辛亥革命最重要的领导人物，为辛亥革命的成功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关于林森与九江的故事，见编者写的《九江文史 | 国民政府主席林森与九江》。在2024年发布的《故纸旧影话九江》中的庐山系列中，也有林森与庐山的故事。

吴铁城与林森在牯岭的相遇，是九江近代史上一个偶发却重要的事件。这一段经历在吴铁城的回忆录中被描绘得尤为生动，可见此次结识在他人生中的重要性。

正文

▲ 组织书报社

其后不久，我们设立了一所规模颇大的浔阳阅书报社，订阅各地报纸和新出版的书刊，供人阅览。社员中，有商人，钱庄老板，教育界人士，缙绅，新军官长；许多在洋行做事的职员也参加我们这一个社。我朋友的范围也就遂渐扩大，各阶层都有。

当时社内的一群，除子超先生总其成，主持社务之外，和我共负佐理地位的，有宁波俞仙根，⼀个极诚实的君⼦，后来第⼆次⾰命时他为⼯作⽽成仁。

广东台⼭的李杏初君，安徽的胡蕴⼭君，福建的邱于寄君，宁波的何瑞昌君，都是我们极热⼼社务的朋友，出钱出⼒很多。

还有福建人林炳南，专负社内文字工作，社内的文件，大多出于他的手笔。

我们的社址，设于九江江边繁盛之区，地方不算小，公共阅览书报室颇宽敞，每天许多人在那里阅新出版的书报。宣传革命的书报，都大胆的陈列社中；当地官厅，尚没有发觉干涉，就是因为我们的朋友中，有新军的官长，可以作为掩护。

2002年西园拆迁前浔阳阅书报社（华善堂）旧址供图：张廷

我记得我们极力倡导改革社会风气，鼓吹天足，鼓吹禁烟，清洁卫生。有一次，为救济慈善筹款公演白话剧，剧本是子超先生亲自编写的，剧名似乎叫做「浔阳江头」，现在已不清楚记忆。我也粉墨登场，扮演制中一个脚色，又举行过胭脂山菊花大会，举行过甘棠湖赛船会。这些工作，一面是为社会服务，开通民智，一面是借此结纳和吸收社会各方面的有为份子。

九江交通便利，每年来做生意的「广帮」和「徽帮」行商甚多，他们往来版售茶叶，洋货，瓷器，夏布等，我也有机同他们结纳。有一粤帮姓池的朋友，他不时带许多香港出版的刊物和书报来给我看。

以我父亲在商会有地位的关系，我得广泛的周旋于一般商绅之间。说是军界方面的人，我也渗入去打交道。当时清军有一标人驻扎在九江，（即五十三标）标统是安徽人马毓宝，我父亲和他认识，我也和他厚相交纳。其他九江二府叶道绳，警察所长李先会（北方人，后来民二十三年,在我上海市长任内任上海警察局督察长），都和我们相好。

九江当时还有许多帮会中人，在商埠中也有潜势力，这一种人，虽然粗俚无文，但讲义气，重友情。我很欢喜他们的豪爽气概，各帮的头目，我也结识不少。

【解读】

林森与吴铁城之所以被尊为辛亥革命的领导者，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共同开办了浔阳阅书报社，传播革命思想，提倡社会改良。他们通过这一民间组织，将各行各业的有志之士团结起来，互通声气，在大革命到来之际，才能一呼百应，兵不血刃光复九江。

提请读者注意的是，本段中提到的所有人物，都不是九江本地人。

浔阳阅书报社设在大中路上的化善堂内。化善堂原是一座基督教美以美会（后称卫理公会）的礼拜堂，平时用于传教和礼拜，同时也对公众开放，承办各类社会活动。据史料记载，化善堂还是江西最早有明确记载的电影放映场所，时间可追溯至1898年。

浔阳阅书报社成立时，化善堂内还设有一所小学，名为“化善堂日学”。该校由九江近代教育的开创者、美国人昊格矩女士于1908年创办，后更名为“翘志小学”，并于1952年并入市立第一小学（今柴桑小学）。

化善堂位于大中路388号，距四码头向西约100米处，现已不存。其原址背后即为如今的新华城市广场。为了进一步查证化善堂的具体位置，编者向九江文史专家张廷老师请教。张廷老师实地考察后，特意拍摄了现场照片，如下图所示。

化善堂原址所在地，2025年2月供图：张廷

关于吴铁城父亲的社会地位。如前所述，吴铁城支付吴玉田曾捐得五品衔的同知，并担任商会协理。捐官个正五品所需花费绝非小数目，编者估算大约需要千两以上白银。在清末民初，商人花钱捐官不仅是为了体面，更重要的是借此提升社会地位。五品同知虽为虚衔，但其地位相当于副知府，换算到今天，就是副市长级别。《红楼梦》里贾琏，捐的就是五品同知。

此外，吴玉田在商会的职务也不容小觑。商会协理的地位仅次于会长和副会长，而在当时的九江，商会具有极大的社会影响力。若以现代官商结构类比，吴玉田的身份大致相当于某企业总裁、九江市工商联副主席、九江市政协副主席。

有这样的爹，也无怪乎吴公子在九江各界混得如鱼得水。

正文

三、参加革命运动

我们组织浔阳阅书报社，表面是一种改革社会运动的工作。认为改良社会，必须启发民智，启发民智，就要灌输新智识，从新书报阅读入手。但实在这称社会运动，就是政治改革的张本。

该社成立后，社务日有开展，固然志同道合的人多起来，而革命的风声也更掀动了人心，我们就到各省咨议局联名请愿，促清廷提早立宪。湖北咨议局副议长张伯烈（亚农）更大声疾呼（注一），为首倡领，清廷敷衍因循，为时势困逼，只有一味拖延。

▲ 革命意识的滋长

我的思想，逐渐发生不可遏止的变化，由改革社会的初衷，加强了改革政治的意念。

救亡图存，使我青年的熟血腾沸着。波兰，印度的亡国惨痛历史，甲午战败，台湾割让的耻辱，庚子的丧权辱国，朝鲜被日合并，皆使我警惕和愤懑。还有我的一位伯父，从广州来到九江，他少年时会参加过太平天国革命运动，为我讲述许多他所身历目睹的太平天国故事，和他所知道的鸦片战争故事，连带我又想起所看过「黑龙军」刘永福故事的画报，情绪更加激动。

但是一个烦扰的问题，仍然在我心中盘旋者。改革政治，我将怎样选择？从旧的统治去改革，还是推翻旧的统治？

我思虑，并辨析摆在目前的现实。

在一个晚上。我和子超先生都似乎默默的各怀心事，小楼中，我们开始一段谈话。

起初，他只提起我的出国求学问题：「你将来准备到那里求深造」？

「到美国或者日本」。

「你父亲的意思怎样」？

「他不⼀定要我深造，但也不留我；我的弟妹都已⼊⼤学了」。

「你父亲不留你承继他的事业吗」？

「没有——这于我不相宜」。

「你结了婚去，还是……」

「恐怕要结了婚去」。

沉寂了⼀回，突然他移近我。